第二章(第3/5页)

我毫不迟疑地吩咐立即套马,继续赶路。但是,莱娜塔的愉快神情与健谈好乐的性情整个儿荡然不见了,仿佛有什么人挥起镰刀把她身上那股开朗劲儿给切割了,她是一句话也不想说,几乎连眼皮也不曾抬起。当我扶她上马坐进马鞍时,她的身体歪斜着,脑袋耷拉着,简直像一根被折断的麦秸儿,缰绳也从她的手中滑落下来。这时的莱娜塔,其举止其行动,应当说,足以使人想起伟大的阿尔贝特那奇妙的机器人(7)。我们就是这样忧郁地走出格耶尔特,走上那通往莱茵河的大路上。

为了使莱娜塔不再相信巫婆的占卜问卦,当时,在路上我就曾试图向她揭示所发生的那一切的真相,描述其荒唐与可笑之处,而开始回忆起我以前所听说到的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讲述那些预言是怎样未曾兑现,或者,事实上出现的竟是那些与预言者所说的相反的结局:譬如,有一个算命先生曾对詹加列阿佐·维斯康蒂大公(8)预言,说大公不久就要暴卒,而他本人则会长命百岁,可这算命先生很快就被大公处死了;又有一个人遇到自称是有先见之明的术士,那术士对此公说他将葬身于一匹白马蹄子之下,此公听后就躲避任何马,甚至对枣红马、花斑马、乌龙马也避之不及,可是此公后来并非死于马蹄之下,有一回在街上,一个小酒馆的招牌倒在他头上,把他给砸死了,只是那招牌上画着一匹白马;又有一个小伙子,被一茨冈女子指定了他死亡的准确时日,连钟点都预报出来了,于是,那小伙子在自己死期降临之前就一意纵饮作乐,故意把自己所拥有的那笔很丰厚的家产全都挥霍殆尽,及至彻底破产,但这时他的死神并未如期降临。看出自己上当了,那小伙子就举剑自刎而了结了一生——诸如此类的故事,我讲了不少,在严寒的冬天里那漫长的夜晚,山民们围坐在火炉周围时就是以这类故事而聊以自慰的。

可是,莱娜塔毫无表情,看不出来她理解我所说的故事,或者,哪怕是在听我说也好啊,于是到后来我也不能不沉默下来了,这样,后来的一段路程,我们就是在完全的缄默状态中走完的。莱娜塔坐在马鞍里,整个人处于死沉沉的沮丧之中,我贴着马鞍而行,时不时地仔细凝视一下她的表情,后来,我的目光终于习惯于她的这些表情,这时,我端详着这张脸,犹如一个行家在察看那些大理石塑像。这时我就观察到,莱娜塔的鼻孔太细小了,而自下巴至耳朵之间的双颊不知怎么斜向地延伸过去,况且两只耳朵(在它们上面穿着闪闪发光的金耳坠)本身安放得就不太正确,其方位太高,造物主当初对这双眼睛的轮廓也切得不太直,眼上的眉毛也长得过分的长,总之,她这张脸上的一切安置得不太对位。从脸部形态看上去,我宁愿把莱娜塔看成一位意大利女子,可她说的是我们的德语,而且说得那么地道,口音上还带着迈森地区方言(9)的全部特征。在拥有上述特点的同时,在莱娜塔身上还有着某种特别的美,某种克列奥帕特罗娃那样迷人的魅力。因而,早在我还并不完全了解她的那一天,仅仅去一睹她的芳容对我来说就几乎是一大快乐,而现如今,一回想她时,我甚至都不能想象出还有一个让我觉得更美丽更中意的女性的面容。

经过一站一站艰难的旅程,在横渡莱茵河之后,我们终于抵达杜塞尔多夫,贝尔格(10)的首府。这座城市,由于治理它的大公的关怀,近些年来发展迅速,现今它已经可以跻身德国最美丽的城市的行列里。在城里,我找到一家立有“狮穴”招牌的高档饭店,由于我的慷慨,我得到了这家饭店里两个最高级的房间,因为我想让莱娜塔既拥有一个与她的奢华相称的环境,又拥有旅途中可以得到的一切方便设施。然而,我觉得,莱娜塔并未注意到我的这些操心,反倒可以让人去寻思,在这些经打磨而抛光的家具之中,在这些由瓷砖砌成的壁炉与镜子之中,她并不曾感觉到一份特别的享受,一种与那寒酸的乡村旅店里简陋的、粗糙的板凳椅子迥然有别的享受。

小酒吧的老板把我们当成阔佬,邀请我们上他的桌上,或者,按照法兰西人的说法,上公桌上用午餐,这老板一边殷勤地款待我们,一边夸奖他那正品的巴哈拉赫(11)牌莱茵葡萄酒。可是,莱娜塔这时却很是心不在焉,她身子坐在我们的餐桌上,思绪飞入遥远的时空,她几乎没吃什么菜,也不在意我们的交谈,尽管我们作出了各种努力,想焕发她身上活生生的人的生命气息。我讲述着新大陆的奇观妙闻,那都是我当年有机会亲眼所见的。介绍玛雅人的宫殿里那种奇特的楼梯,那宫殿里陈设出巨型的、雕刻出来的假面具;介绍那庞大无比的仙人掌,它们的茎杆粗壮如柱,足以让骑士躺在它上面休息;介绍那些危险的狩猎——以灰熊与斑虎即豹为目标的狩猎;也介绍自己的一些历险与奇遇。在作这样的介绍或讲述时,自然没忘了用当代作家的评点,或古代诗人的名句来装饰我的言语。那酒吧老板与其妻子听我神侃直听得入神,只管张着嘴听,可是莱娜塔却突然作出乖张的举动——就在我一句话刚说出一半之时,她陡然从桌旁起身而说道:

“难道你自己也不觉得无聊,一个劲儿地胡侃这些琐屑小事,鲁卜列希特!再见了。”

也没再多说一个词儿,她就站起身,走出了房间,此举引起当时在场的所有人的极大震惊。那时,我的脑海中不可能涌现出为她这严词厉语与乖张举动而生气的念头,我着实被吓得诚惶诚恐,只是担心她会因此而生出完全抛弃我的念头。因此,我也那样陡然从桌旁跳起,急匆匆地对尚在席间端坐的那两位说了几个道歉的词儿,就赶紧追随她而去。

一到自己的房间里,莱娜塔就默默地坐到那位于墙角的椅子上,一动也不动,一言也不发,我呢,已经不敢开口说话了,怯生生地走近她身旁,径直坐在地板上。我们俩就这样在这没有他人的房间里静坐着,也并没有开始交谈的打算,此时此刻这里要是有个旁观者,想必,他定会觉得,呈现在他眼前的乃是一件不能动作的艺术品,是很在行的手从漆过的木料雕刻出来的一件作品。透过我们左侧的那两扇打开的大窗户,可以看见坐落在杜塞尔多夫蜿蜒曲折的街道上的那些屋子房顶的瓦片,可以看到在居民屋顶之上庄严地耸立着的圣拉姆贝尔特教堂。傍晚时分的紫色的暮霭,就在这些三角形与正方形的建筑物上面弥散着,使它们原本清晰的轮廓模糊起来,把它们融合成一种没有形体的庞然大物。那紫色的暮霭并不消停,又流溢到房间里来,变成那黑色的一大幅幕布而把我们俩给裹挟起来。然而,在这黑暗中,只见莱娜塔耳朵上所戴的那半圆形的耳坠更明亮地熠熠发光,她那双细嫩白晳的小手的轮廓凸现得更为分明。我现在还记得,我那时只是默默无语地端详着她,仿佛怎么也说不出来一句话,我们俩就那样在没有言语也没有动作的状态中端坐良久,直到周围的一切也按照夜生活的规则自发地寂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