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旱的九月(第3/4页)

“行行行,”退伍军人说,“我们就是去找他谈谈,没别的意思。”

“谈个屁谈!”布奇说,“等咱们把他给…… ”

“别说了!看在上帝的分上!”退伍军人喝道,“难不成你想让镇上所有人…… ”

“天哪,就得告诉他们!”麦克伦登说,“就得让每一个黑崽子都明白,要是胆敢对白皮肤女人…… ”

“走吧,走吧,瞧,还有辆车。”第二辆车穿出团团尘沙,发出长而尖厉的声响,出现在巷子口。麦克伦登发动引擎,驾车在前打头。尘土飘浮在街上,如同重重迷雾一般,街灯好似没在水中,泛着暧昧的光晕。一行人驶出镇子。

一条乱辙遍布的小道向右拐去,路面上尘土飞扬 ——风沙无处不在。夜空之下,制冰厂的黑影庞然矗立,黑人梅耶斯便在厂里当守夜人。“最好在这儿停,是吧?”退伍军人说。麦克伦登并不作答,猛地一脚油门下去,纵车一冲,又使劲一刹,把车停下,前灯的光线直直打在白墙上。

“听我一句,哥几个,”理发师说,“如果他人在这儿,不正说明他是清白的?不对吗?要真干了这事儿,他早该跑了。这你们还不明白吗?”第二辆车紧随而来,停在一边。麦克伦登开门下车,布奇一跃而出,跟在一旁。“听我说,伙计们。”理发师又说。

“把车灯关了!”麦克伦登令道。随即,无声无息的黑暗霎时袭来,四下里一片沉寂,他们能听见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在两个月来盘踞不去的焦热尘土中觅寻空气时的呼吸声;紧接着,只听见麦克伦登和布奇踏着步子碾地而去,脚步声渐渐销匿,又过片刻,远处传来麦克伦登的叫喊:

“威尔……威尔!”

东方的天空,惨白的月晕如鲜血般不断扩溢,月亮爬上山脊,空气和尘土染上一层银灰的色彩,仿佛在一锅熔化的铅水里呼吸、生存。四周万籁俱寂,不闻虫鸣,也无鸟叫,没有丝毫动静,只有人的呼吸声和汽车引擎冷却、金属收缩时的嘀嗒声。他们坐在车里相互挨着,身上火热难耐,皮肤却燥乎乎的,像在出干汗。“天哪!”有个人开口出声,“咱们出去吧。”

但说归说,他们终究还是忍着没动,直到前头那漆黑一片中隐约响起嘈杂声,才走下车去,站在悄无声息的黑暗中紧张地等待。很快,又传来抽打声、咝咝的吐气声和麦克伦登低着嗓门的咒骂声。他们愣着站了一会儿,随即拔腿向前奔去,跑得跌跌撞撞,模样笨拙得很,就跟逃命似的。“弄死他,弄死这龟儿子。”其中一人嘴里念念有词。麦克伦登一把推开他们。

“别在这儿,”他说,“先把他弄车里去。” “弄死他,弄死这黑崽子。”那人依然嘟囔个没完。一伙人拽着那黑人一路往停车的地方拖,理发师始终站在车边,见状,只觉浑身直冒冷汗,心里明白阵阵反胃即将袭来。

“什么事啊,各位长官?”黑人问,“我啥也没干呀。我发誓,约翰先生。”这时,有人亮出一副手铐。他们围着那黑人,当他是根柱子似的一顿忙活,个个聚精会神,一声不吭,却又互相妨碍,乱作一团。黑人没办法,只好奉上双手让他们铐,同时睁大了眸子,眼珠滴溜直转,不断打量着昏暗中陌生而模糊的脸。“你们是谁啊,长官们?”黑人边说边探出身子,使劲儿辨认那一张张面孔,他凑得很近,众人都能感觉到他嘴里呼出的气,闻到他身上的汗臭。他叫出一两个人的名字。“你们说我干了啥了,约翰先生?”

麦克伦登猛地拉开车门。“进去!”他吼道。

黑人立着不动。“你们要把我怎么样啊,约翰先生?我啥也没干呀!各位白先生、白长官们,我真啥也没干。我对天发誓。”说罢,他又唤出一个人的名字。

“给我滚进去!”麦克伦登大喝,还给了那黑人一记耳光。其余几人咝咝嘘出一口气,也跟着胡乱一通拳打脚踢。黑人霍地转身过来破口大骂,举起上了铐子的双手,劈头盖脸挥将过去;手铐划破了理发师的嘴,连理发师也动手揍了他。“把他弄进去。”麦克伦登说。于是,众人便齐力硬是把他往车里推,他总算不再挣扎,上车静静地坐着,大伙儿也都各就各位。黑人坐在理发师和退伍军人中间,缩手缩脚的,唯恐碰着他们,那眼珠子仍旧飞快地转动,来回瞅着各人的脸。布奇手抓窗沿站在踏脚板上。车一开动,理发师便用手帕捂住嘴。

“咋了,霍克肖?”退伍军人问。

“没事。”理发师回答。汽车再次开上公路,远离镇子而去。第二辆车落在后头,湮没在重重尘土中。汽车向前疾驰,越开越快,镇头最后一排房屋向后急退,消失不见。

“娘的,他真臭!”退伍军人说。

“一会儿咱给治治,就不臭了。”坐在麦克伦登身边副驾驶座上的推销员说。车外,踏脚板上的布奇迎着扑面而来的热风纵声大骂。车内,理发师突然往前一探,碰了碰麦克伦登的胳膊。

“让我下车,约翰。”他说。

“跳下去吧,你这黑鬼养的。”麦克伦登头也不回地说。他把车开得飞快,后头那辆车冲出漫天沙尘,追赶上来,车头迸射出晃眼的灯光。不多久,麦克伦登驱车进入一条年久失修、坑坑洼洼的小路,路尽头是一间废弃的砖窑,满是一座座红色的土丘和一个个杂草丛生、藤蔓纠缠又深不见底的洞穴。这儿曾经是一片牧场,直到有一天牧场主丢了一匹骡子:他用一根长杆在洞里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戳了半天,却始终够不着底。

“约翰。”理发师又叫了一声。

“想下去你就跳。”麦克伦登边说边顺着凌乱交错的车辙疾速狂飙。理发师身边的黑人张口说话了:

“亨利先生。”

理发师身子向前一倾。狭窄的路面飞速逼近,又倏然远遁,仿佛一阵阵从熄灭的焚炉中喷射而出的疾风,虽不炙热却了无生气。汽车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一路颠簸着前进。

“亨利先生。”黑人重复了一遍。

理发师拼命地推车门。“嘿!小心点!”退伍军人言之不及,理发师已然踹开门,侧身一跨,站到踏脚板上。军人倾身扑过黑人,伸手去抓,可理发师抢先纵身一跃,跳下车去。汽车毫无降速的意思,继续向前奔驰。

由于向前的势头太猛,他被甩得老远,滚过沙土覆裹的杂草丛,摔进了沟里,震起一片尘灰;干枯的草茎纷纷断折,发出轻微而不怀好意的脆裂声。理发师躺在地上,一阵阵干呕不止,直到第二辆车匆匆而过消失不见后,才站起身来。他跛着脚回到公路上,朝镇子的方向踉跄而行,边走边用手掸掉身上的沙土。月亮升得老高,终于摆脱了尘沙的阴影,当头拂照。走了一阵后,杰斐逊的灯火在风沙中依稀可见,渐趋明朗。他一瘸一拐地前行,不多久,便听见汽车声传来,灯光刺穿他身后的尘土,变得愈发耀眼。他潜下公路,俯卧在草丛中等汽车开过。这一回,麦克伦登的车驶在后头,里头坐着四个人,布奇也不站踏脚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