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旱的九月(第2/4页)

理发师从地上捡起围布折叠整齐。“伙计们,别冲动。威尔·梅耶斯绝不是那种人,这点我很清楚。”

“来吧!”麦克伦登一声令下,转过身去,只见那裤子的后兜里插着一把沉重的自动式手枪,枪把露在外头。一行人走出店去,纱门在他们身后猛地撞上又啪地弹起,震颤的声音在死寂的空气中回荡。

理发师手脚迅速却又不失细致地将剃刀擦拭干净,又收起放好,随后冲后屋跑去,从墙上摘下帽子。“我尽早回来,”他对其他理发师说,“我不能让…… ”话没说完,他已奔出店外,另外两个理发师紧随他到门口,正赶上纱门弹起,便探身张望,目送他在大街上孤身远去。空气又沉又闷,了无声息,舌头根燥苦燥苦的,像含了块铅一般。

“他去了又能怎么样?”第一个人说。第二个人低声念叨着 “上帝啊上帝。”“威尔 ·梅耶斯真闯了祸倒还好了,要是霍克肖惹毛了麦克伦登…… ”

“上帝啊上帝。”第二个人喃喃不止。

“你说他当真把她给那啥了?”第一个人问道。

2

她不是三十八就是三十九了,仍同久病不起的母亲和一位骨瘦如柴、面色蜡黄,劳碌起来一刻不停的姨妈一起,住在一栋木房子里。每天上午十到十一点间,她会头戴一顶镶有花边的睡帽走到阳台上,坐在秋千里一直荡到中午。午餐后,她躺下小憩,待下午天气凉快些后,便穿上薄纱裙(每年夏天她总给自己准备三到四件新的),进城同其他女士太太们一起逛商店打发时光:她们拿起各式货品翻来覆去、掂掂量量,虽全无买之一二的念头,却仍伶牙俐齿、话声冷冷地讨价还价。

她衣食无忧,家境宽裕,虽在杰斐逊算不上顶顶阔绰,却也是正派人家,门风端良。她相貌平平,但身材依旧保持得不错。平日里,她喜好明快靓丽的着装,言谈举止开朗大方,同时却又隐约透着股憔悴之感。年轻时,她苗条婀娜,聪慧敏感,活泼得有点神经质的性格让她一度荣登杰斐逊镇社交女王的宝座。那时候,她和她的同辈们正值青春年少,尚无门第意识、等级观念,不论是在高中舞会还是教会活动中,她都是当仁不让的明星人物。

她始终沉浸其中,直到韶华渐逝,风潮更变,她也没及时意识到自己开始落伍。一直以来,她都如一簇欢腾的火焰,比常人更明亮、更活跃,却并未发觉以往的伙伴中,男的愈发势利,学会谄上欺下,女的耍起手段,喜好打击报复。待她终于醒悟时,灿烂的笑容中便第一次出现了那抹憔悴与失落。昏暗的回廊里,夏天的草坪上 ——各式各样的聚会中仍能见到她的身影,可那欢容悦色,却变得像一张面具、一面旗帜,目光中流露出的,尽是不甘默然接受现实、不解一切何以至此的神色。一天晚上的派对中,她听见了一男两女(都是昔日的同学)的谈话,从此不再接受任何的邀请。

她眼睁睁地看着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姑娘们结婚成家、生儿育女,男人们却只和她交往一二,浅尝辄止。日子一久,姐妹的孩子都长大了,开始一口一个 “阿姨 ”地喊她,而且,这 “阿姨”她一当就是好多年。妈妈们时常忆起往昔,津津乐道,说米妮阿姨年轻时可讨人喜了。这以后,镇上的人每到礼拜天下午便瞧见她和银行出纳员一起乘着车上街兜风。那出纳约莫四十岁上下,是个鳏夫,看上去气色很好,红光满面,身上总散发着淡淡的发油味和酒味。他坐拥全镇第一辆汽车 ——一辆红色的敞篷车,而米妮也成了全镇第一个戴上专用兜风帽和兜风面纱的人。很快,街头巷尾到处是窃窃私语:“可怜的米妮呀。”也有人说:“她又不是小孩子了,该能管好自己的。”正是在这当儿,她开始一一嘱咐起那些老同学,要她们让孩子叫她 “堂亲”,别再喊 “阿姨 ”了。

舆论指责她与别人私通,是十二年前的事了,从出纳员调去孟菲斯的一家银行工作以来,也已过了八个年头。每年圣诞,他才回杰斐逊一天,参加由河边一家打猎俱乐部举办的一年一度的单身汉聚会。一行人朝河边走去、路过米妮家附近时,邻居们便撩起帘子,透过窗户偷偷望着他们。第二天,参加了聚会的人到她家里串门时,总会滔滔不绝地讲起她那 “老相好 ”,说他英俊潇洒,容光焕发,说还听闻他在城里混得如鱼得水,日渐发达,一边说,一边擦亮了眼睛,以诡秘的目光打量着她,打量着那张不吝笑容却又难掩憔悴的脸 ——而且往往在这时候,她嘴里会有股浓浓的酒味儿。一个在冷饮店干活的年轻人常供她威士忌喝:“对喽,这酒我就是买给那老姑娘的,我寻思着她也该快活一下嘛。”

如今,她的母亲卧病不起,足不出户,虚瘦的姨妈操持着大小家务。相形之下,米妮那光鲜亮丽的衣裙和无所事事、日日空虚的过法倒显得极不真实。现在,她晚上只同女性朋友、邻里熟人结伴去看电影。每天下午,她都会挑件新衣服穿上,独自一人到城里去,而她的 “堂姊妹 ”们则早已在闹市街上优哉游哉地逛了老半晌了。她们秀发如丝、容颜姣好,胳膊又细又长,却尤不自然,一个个走起路来,还刻意扭动着臀部。她们或者相互依偎,或者和男伴在冷饮柜前打情骂俏,时而尖声一叫,时而咯咯娇笑。她走过她们身边,走过密密麻麻的铺面,男人们懒洋洋地在店门口坐着躺着,目光已不再追随她的身影。

3

理发师疾步赶路,稀稀落落的街灯挂在死气沉沉的半空中,放射出冷涩而刺眼的光芒。飞虫迎光旋舞,蔽日的风沙吞没了白昼,广场被凝滞不去的尘土笼罩,灰蒙蒙一片,昏黄的穹隆如一口铜钟般悬于头顶。月亮在东方的天际时隐时现,朦胧之中,仿佛有平时两倍的大小。

他赶上大部队时,麦克伦登和另外三人正要钻进一辆停在巷子里的汽车。麦克伦登低着他那笨重的大脑袋,从车顶棚下朝外张望。“改主意了,是吧?”他说,“娘的好极了。上帝啊,要是明儿个镇上的人听说了你今晚讲的那些鬼话…… ”

“好了好了,”另一个退伍军人说,“霍克肖还是明白事理的。来吧,霍克肖,上车。”

“伙计们,就算真有其事,”理发师说,“那也绝不会是威尔·梅耶斯干的。唉,我清楚,大伙也都清楚,要论品性,这镇上的黑人可比任何地方的都好,而且你们也不是不知道,女人有时候无缘无故地就会对男人疑神疑鬼、自寻烦恼。无论如何,米妮小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