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第2/6页)

“她完事儿了?”妈妈问。

“嗯…… ”我说。

“那她在干吗呢?”妈妈又问。

“啥也没干。都弄完了。”

“我去看看。”爸爸说。

“她说不定在等耶苏来接她回家呢。”凯蒂说。

“耶苏走了。”我说。南希告诉过我们,有天早晨她一睁开眼睛就发现耶苏不见了。

“他留下我一个人走了,”南希说,“该是去孟菲斯了,我想,肯定是为了躲那些警察,避一阵子。”

“走了好,清静,”爸爸说,“我倒希望他就待那儿别回来了。”

“南希怕黑。”杰森说。

“你也怕。”凯蒂说。

“我才不怕。”杰森说。

“胆小鬼。”凯蒂说。

“我不是!”杰森说。

“闭嘴,坎迪斯(1)!”妈妈说。这时候爸爸回来了。

“我去送送南希,”他说,“她说耶苏回来了。”

“她亲眼见着他了?”妈妈问。“那倒不是。有人给她捎了信儿,说耶苏回镇上了。我去去就来。”

“你要把我一个人丢下,去送南希回家?”妈妈说,“在你眼里,她安全比我安全更重要,是吗?”

“要不了多久的。”爸爸说。

“那黑鬼就在附近,你要扔下这些孩子不管?”

“我也一起去,”凯蒂说,“让我去吧,爸爸。”

“那又能怎么办呢,谁让我不走运,非要雇这些人干活呢?”爸爸说。

“我也想去。”杰森说。

“杰森!”妈妈叫了一声。不过很明显,她喊的是爸爸,从她唤这名字的调儿里就能听得出来。那口气,就好像她心里认定了爸爸成天尽琢磨着干那最最让她恼火的事情,而且始终觉得爸爸立马会意识到她指的是啥。我在一旁不吭声,爸爸和我都心知肚明,只要妈妈及时想起,便会让爸爸把我留在家陪她,所以爸爸也不朝我这看。我们几个里边我年纪最大,九岁,凯蒂七岁,杰森才五岁。

“别胡讲了,”爸爸说,“我们很快就回来。”

南希戴好帽子,和我们一起进了巷子。“耶苏一向待我不坏,”南希说,“只要他有两块钱,就有一块是我的。”我们在巷子里走着,南希又说,“出了这条巷子就不要紧了。”

巷子里由头至尾乌漆墨黑的。“万圣节的时候杰森就是在这里被吓坏的。”凯蒂说。

“我没有。”杰森说。

“瑞秋大婶不能劝劝他吗?”爸爸说。瑞秋大婶年事已高,满头白发,家住南希家附近,独自一人生活,整天都在屋里抽烟斗,活也不再干了。大伙儿都说她是耶苏的妈,她有时承认,有时又说自己跟耶苏没半点关系。

“你就是被吓坏了,”凯蒂说,“你吓得比弗洛妮还厉害,连T.P.都不如,胆子比黑鬼还小。”

“谁也拿他没辙,”南希说,“他说我把他身体里头的魔鬼弄醒了,只有一个法子能叫它冷静下来。”

“好吧,不过他人都走了,”爸爸说,“你也没什么可怕的了,只要你别再招惹那些白人。”

“别招惹什么白人?”凯蒂问,“怎么不招惹?”

“他哪儿都没去,”南希说,“我感觉得到,感觉得到他在,就在这巷子里,在什么地方猫着等着,听我们说话,一字一句都听着。我看不见他,再也看不见了,直到最后他衔着刀子出现在我面前 ——就是他藏在衬衫里头、系在背带上的那把刀子,真到了那时候,我甚至不会觉得惊讶。”

“我没害怕。”杰森说。

“你要是老实点,就不会到今天这地步,”爸爸说,“不过现在应该没事了,他人没准在圣路易斯,又找了个老婆,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也说不定。”

“要真是这样,他最好别让我知道,”南希说,“我会死死盯着他们,他敢抱她,我就砍了那条胳膊。我要砍了他的脑袋,切开那女人的肚子,我要撵…… ”

“嘘!”爸爸说。

“切开谁的肚子,南希?”凯蒂问。

“我没害怕,”杰森说,“这条巷子我敢一个人走完。”

“哼,”凯蒂说,“要不是我们也在,你连一步都不敢走。”

2

迪尔西一直生病,我们只好每晚送南希回家,直到有一天,妈妈按捺不住,说:“这得要啥时候才算个完呀?你们倒好,去送个担惊受怕的黑鬼,却把我一个人撇在这空落落的大房子里?”

于是,我们在厨房给南希打了个地铺。一天夜里,我们被奇怪的声音吵醒,乍一听,既不是歌声,也不是哭声,阵阵从昏暗的楼梯下传来。妈妈的房间里仍亮着灯,我们听见爸爸穿过走廊,从后楼梯走下去。我和凯蒂也溜到走廊上,地板冰凉冰凉的,我俩蜷着脚指头,竖起耳朵细听那声响:似唱非唱,像是黑人常发出的那种怪声。

过了片刻,声音停了,爸爸下楼梯的脚步声清晰可闻,我和凯蒂也挪到楼梯口。忽然,那声音又响起来,就在楼梯上;声音不大,黑漆漆一片里,我们看见南希的眼睛,在楼梯半腰处,紧挨着墙,那眼睛好似猫的眼睛,像有只大猫倚在那儿静静凝望着我们。我俩走下楼梯,站在南希身边,她便不再作声;爸爸握着手枪到厨房转了一圈后回到楼梯上,接着又和南希一同下楼,取来了睡垫和铺盖。

我们在自己房间里给南希打好地铺,妈妈屋里的灯一熄,我们就又能看见南希的眼睛了。“南希,”凯蒂悄悄说,“你睡了吗,南希?”

南希小声嘀咕了一句,我没听清她说的是 “噢”还是 “没”,恍惚间,又觉得似乎没人讲过话,那声音无形中来,又无形中去,仿佛连南希也压根儿不存在。好像仅仅是由于我方才在楼梯上使劲盯着她的眼睛看,那双眼睛的模样就映在我的眼底似的,就跟没太阳的时候闭上眼,太阳仍映在眼里一样。“耶苏,”南希低声说,“耶苏。”

“是耶苏吗?”凯蒂问,“耶苏想进厨房里吗?”

“耶苏,”南希说。耶 ——诶——埃——诶——苏,她长长地唤了一声,声音慢慢减弱,终于消失,如同火柴和蜡烛渐渐熄灭一般。

“她喊的是另一个耶苏(2)。”我说。

“你看得见我们吗,南希?”凯蒂小声问,“你也能看见我们的眼睛吗?”

“我不过是个黑鬼罢了,”南希说,“天晓得。天晓得。”

“你刚刚在厨房里看见啥啦?”凯蒂又问,“什么想进来呀?”

“天晓得,”南希说,“天晓得。”黑暗中,我们看得见她的眼睛。

过了一阵,迪尔西有所好转,大病初愈就来给我们做了顿午餐。“最好还是在家多躺一两天吧。”爸爸说。

“为啥?”迪尔西说,“我要是再晚来一天,这地方指不定乱成啥样了。快都出去吧,好让我把这厨房拾掇整齐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