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3/6页)

当太阳终于像儿童画上画的那样在山后露出笑脸时,约拿单并没有开枪。相反,他故作尊敬的姿态,深深地弯下腰,礼貌地问它是否可以帮点忙。

在一个玫瑰色的可爱的冬日,晨钟确实响了。谢赫达赫的猫头鹰、渡鸦和蝙蝠下了夜班。狐狸回到它们的小洞、山洞或小窝里睡觉了。夜晚掌管废墟的鬼怪匆匆撤退了。阵阵冷风还在吹拂着丝丝薄雾。好好睡,小狐狸。好好睡,亲爱的猫头鹰。好好睡,可爱的鬼怪。约拿单终于开始他的人生历程了。

是哪种情感使他没有再最后看一眼生他养他的地方?在社区里,他的父母用绿叶和树木把这块偏僻的石山变成了半个伊甸园?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睡觉。让他们睡吧。在每个基布兹,同志们都在睡觉——善良的女管理员、秃顶而好心的组织者、中年庄稼汉、养鸡人、园林工人、牧羊人和其他男男女女。他们为了建立一个新世界,从很远的犹太村庄来,把这里,包括他们自己,搞了个乱七八糟。全国别的地方也是一样。他们睡觉的时候多么温和啊。就像我的前妻,她一直很温柔,因为她从没有醒来过。

睡觉最大的好处就是每个人都可以最终独自走开,离开别人几百万英里,离他身边的一个入睡者也有几百万英里。不用参加委员会,不用工作,不再紧急应征,不用接受挑战。要求你热爱邻舍的法规终止了。每一个人都会安全地待在自己的世界里。需要爱的人可以尽情拥有爱。想独处的人可以独处。那些理应担忧、后悔和受罚的人受到了惩罚,并将为他们所做的事而辗转反侧。那些受痔疮和关节炎折磨,中了一两次风的最老最老的老家伙们又可以成为年轻的骑士,甚至成为妈咪的小宝宝了。渴求欢乐的人会得到欢乐,需要痛苦的会永无宁日地遭受痛苦。天空便是极限。如果你希望过去的时光能够回来,它就可以回来。如果你想去一个你曾经去过或者无法到达的地方,你转眼之间就可以前往,所有的费用已经有人替你付清。如果你害怕死亡,那么每晚你都会尝到一点死亡的滋味,逐渐增加对死亡的抵抗力。如果你想要打仗,你可以打个痛快。如果你渴望见到死去的人,只要你召唤,他们就会出现。

事实上,我也许应该立刻回去,喊醒阿扎赖亚。我应该大叫,嘿,伙计,你那斯宾诺莎和他尊敬的雨果·巴克斯豪尔,还有如处云雾的哲学家们一直在问的问题,那个关于世界上有没有正义、在哪儿可以找到正义的问题,我找到答案了。阿扎赖亚,起床!还有你,丽蒙娜,把水烧上。我已经起来了,到处走过、看过了。看哪,在那儿,我找到了正义,它就在我们的梦中。在那里,每个人都能根据自己的能力和需求得到正义,那是真正的基布兹。在梦里,就是一个将军也无法指挥我要做些什么,因为他无法在自己的梦里告诉自己要做什么。他睡得像只猫咪,裹在自己的正义之中,没有彩色勋带,没有制服上的等级条纹,没有奖章。所以,如果你们需要正义,那就去睡吧,同志们,因为只有这样你们才能够得到它。

至于我,我想醒着,寻找欢乐。我不要睡觉,因为我不需要正义。我在寻找生活——生活恰好与正义相反。我已经睡够了,现在我要醒着。我已经受够了疯狂的老人、老人的疯狂和他们的梦想。我受够了他们古怪的乌托邦和卑躬屈膝的正义。让他们尽情地睡吧,上帝赐福于他们。我要醒着,乘上我自己的航船。

到这个时候,约拿单才转过身去,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曾经被他叫做家的地方。周围的灯已经熄了。整个基布兹好像飘浮在灰蒙蒙的雾垫之上——缠有绿色常春藤的水塔、草料槽、奶牛棚、年轻人和孩子们的房间、白色餐厅周围的柏树尖、拉着百叶窗的红瓦小农舍、游泳池上的山坡、篮球场、羊圈、旧的警卫室和备用的房屋。

约拿单那双疲惫、充血的眼睛眯起来,就像动物感觉到有猎人走近一样。停下。停下。别掉下去了,伙计,这是个陷阱。狡诈的罗网就像蜘蛛网一样精美。就因为我坐在这草坪上整夜地唱歌,背靠着一个朋友或一个女孩。就因为在这儿,我得到了爱和吻。就因为在这儿,他们责骂我,教我如何驾驭耕牛和拖拉机。就因为在这里住着好心人,如果我受到了任何伤害,他们就会过来帮我;就算我偷窃或杀人,就算我是个四等残废,他们也会轮流到监狱或医院里来看我,整日整夜地守护着我。别掉进去,伙计。警察已经追过来了,可你还没有飞出笼子。

已经过了多久了?我居然还待在这儿。如果有人看到我了怎么办?那些山上的光很奇怪——同时呈蓝色、粉色和灰色。然而,只有向南行驶的货运火车开了过来,火车头在拼命地叫唤。那些在篱笆里面的狗叫个不停。它们一定认为我是敌人。我就是。来一梭子,嗒——嗒——嗒,它们就完了。

不过,有什么东西沿着小路过来了。是一辆卡车。一辆旧道奇车。它停了下来。司机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一张胖胖的脸,还戴了一副亲切地闪着光的眼镜。

“上车,年轻人。到哪儿去?”

“无所谓,哪儿都行。”

“不过,你要朝哪个方向走?”

“大概朝南吧。”

“好!把门关好,使劲儿。把你旁边的按钮按下去。也许你是预备役征召的吧,嗯?”

“你可以这么说。”

“好,好,我不是要你泄露秘密。你是伞兵吗?”

“差不多。我正在侦察。”

“你们有一些行动了,是吗?”

“我不能告诉你。不过,为什么没有呢?”

“你说要朝南走?”

“大概吧。”

“你说得对!你没必要告诉我任何事。干吗冒险呢?不过我告诉你,我是二十年的工党党员了,还当过两年地区防御负责人,我知道怎么闭紧嘴巴。我碰巧还知道一些秘密,我敢打赌,那些秘密你做梦也不会想到的。你说是朝南?”

“希望跟你同路。”

“我能知道你的目的地吗?”

“我还没决定呢。”

“听着,年轻人。秘密也好,米密也好,都没关系,但要有个限度。在过去的地下组织年代,有一个关于沙乌尔·阿维古尔[103]的笑话,他是哈伽拿卫军的大人物,对安全问题要求苛刻。有一次,他的司机来接他——你能帮我擦一下挡风玻璃吗?就当这是你搭车的票吧,谢谢你——阿维古尔对他说:‘快点开,我有急事。’‘到哪儿去?’他的司机问。‘很抱歉,这是秘密。’阿维古尔回答道,然后就不再说话了。也许你听过这个故事,没关系。只要那些杂种吃了败仗,你们当中的一部分人或所有的人,就可以安安全全地回家了。我不妨告诉你,和我们那会儿相比,我们比你们更有活力。我们到处游行,大声叫喊,而你们只是观点激进,从不大吵大闹。摩西·达扬[104]曾经说,我们过去所有的那些秘密行动还不及今天正规部队一个班所做的事情多。他说得太对了。上帝保佑你们!也许你最终愿意告诉我你想在哪儿下车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