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6页)

他最后又打开衣橱底部一个上锁的金属盒,从里面拿出了一支缴获的苏制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三个子弹夹和一把刺刀,把它们都塞进背包。他感到有点儿累,喘不上气来,就往水杯里搅了点儿山莓果汁,大口吞了下去,又用袖子擦了擦嘴。

他又最后看了一眼两个正在睡觉的人。小伙子躺在女人脚下的地毯上。她的金发披散在枕头上,像是白色光芒中的金色波浪。那个小疯子缩成一团,像一只湿漉漉的小狗。他看不见他的脑袋。

约拿单退缩了。他的汗毛竖了起来,他颤抖着,努力不去想几小时之前在这张大双人床上发生的混战:汗水,污秽,愤怒,无情的精液,撕心裂肺的叫喊,孩子般的啜泣,拳头柔和的捶打和她那就像大地屈服于耕犁一样默默的顺从。

一阵火烧火燎般的反感。一种《圣经》式的对不洁的憎恶。父亲约里克的话涌上来,黏在了他嗓子眼里,还有他死去的先祖的声音,石块般打了过来。

把他们俩、把我和这发臭的污秽之地打得粉碎,嗒——嗒——嗒——嗒——嗒,只要从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中射出一小串子弹就可以了。

“准备好了,”他对蒂亚低语道,“我们要走了。”

他弯下腰,逆着它的绒毛粗鲁地摸了摸它的脑袋,然后又在它脖子上拍了两下。如果我不打算除掉他们两个,我至少也该给他们留个条子。

但是,说些什么呢?没关系,就说我突然被杀死了。

他弯下腰,扛起了背包和冲锋枪,调整了一下背带,然后又几乎是温柔地对蒂亚说:“好了,这一次我们真的要走了。你是不去的,蒂亚,只有我一个人。”

再见,希尔希的女儿阿苏瓦。再见,讨厌的家伙。约拿单终于收拾好行囊,出发了。他的生活即将开始。现在,他所需要做的就是严肃起来。从现在开始,他就严肃起来了。

天空露出了一丝曙光。在东面,山那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朦胧的微光。小村庄,花园,寒冬袭击过的草坪,光秃秃的树木,砖瓦屋顶,菊花坛,假山庭院,走廊,晾衣绳,灌木丛——所有这一切,每隔一分钟都会再添一层纤巧、仁慈、洁净的光辉。一股凉爽怡人的晚风清洗着约拿单的肺腑。他深深地呼吸着空气,迈着缓慢、笨拙的脚步穿过基布兹。他的后背被身上的负荷压得有一点弯曲。他弓起右肩,用一根磨破的带子背着冲锋枪和鼓鼓的背包。

他走到父母的房屋前,顿了顿,用空着的手捋了捋蓬乱的头发,然后又挠了挠。一只鸟儿在明快地吟唱,它的歌声融化了黑暗。一只小狗在屋檐下的走廊里号叫,它狂吠几声,然后就停了下来。奶牛棚传来了奶牛的叹息和挤奶器的咯吱咯吱的声音。

父亲,母亲,再见。永远。我不会忘记,你们是为了我好。从我还是个婴儿时起,你们就对我很好,但又很凶。你们穿得破破烂烂的,吃的是橄榄就干面包,整天像苦力一样工作,每个晚上都唱着歌,直到把嗓子唱哑。你们痴迷恍惚地过着日子。但是,你们却给了我一间洁白洁白的屋子和一个穿着洁白洁白的围裙的女管理员,让她给我喂洁白洁白的乳脂,使我成为一个有着钢铁般意志的纯洁、诚实、勤劳的犹太孩子。

你们这些可怜的、受难的英雄,你们这些可怜的犹太弥赛亚,你们这些驯服了荒原、同时又被驯服了的人,你们这些以色列疯狂的救主,你们这些疯子,你们这些患了口腔痢疾的暴君!你们的灵魂像烙铁一样烙在了我的身上,可是,我不是你们其中的人。你们给了我所有的东西,然后又像个高利贷者一样双倍地索回。你们叫我无用的人,你们叫我叛徒,你们叫我逃兵。不管你们叫我什么都是对的,因为你们已经驯服了真理,就像你们驯服了荒原一样。真理同样要靠你们养活。愿你们不再经受苦难了,我的好人们,我赎罪的巨人。就让我安静地离开这个鬼地方吧。不要阻拦我,不要像复仇天使一样缠着我,一直缠到世界的每个角落。如果这儿少了一个卑鄙小人,在你们雪白的名声上少了一个肮脏的污点,你们会怎么样呢?你们可爱的儿子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见。

约拿单。

谁在那儿,是怎么回事?

是你的父亲。赶快过来。

你想要什么?

过来,我说。你来看看风景。我想,这是最新的事了。我可以问你要到哪儿去吗?

外面。

什么是最新的事?

一件私人性质的事。

嗯?

一件私人性质的事。绝密的。

什么意思?

我要离开了。

那么,再见,我的天才。我想我们待你不够好,留不住你。

父亲,听我把话说完吧,就这一次。这里的一切都很好,我没有怨言。我向你们致敬。你们是人类的骄傲。你们凭自己的双手使这块土地从无到有,另外还挽救了犹太人民。这些都是大家公认的。但是,我——

你?你最好闭上嘴,回去工作。我想问一下,如果这儿每一个困惑的年轻人都同你一样,想走就走,那我们这儿会变成什么样子?

别挡我的路,父亲。在我还没有把弹夹放进枪里并按你教我的去使枪之前,你赶快走开。帮帮忙,就让我安静地死去吧。死后,我会像僵尸一样跑到谢赫达赫,把这个村庄彻底捣毁,或者抓一个锄头,铲除从黎巴嫩到埃及的每一棵杂草和每一丛马唐草,铲得一干二净。我会疯狂地投身于任何一块荒原。我会种你们想让我种的任何树木。我会娶世界各地的犹太女孩来扩充我们的基因库。我要给你们生二十个孙子,个个都身强体壮。我会开垦山岩,然后开发大海,什么都行。要是你们已经死了,但还能看到在一次攻击中军官们都被杀死了,因而由我指挥军队,还有一些笨蛋班长也变成了大英雄,挽救了局势,那该多好啊。相信我,父亲,一切都会按你的计划进行。这一点我向你保证。只是,请让我先死,这样,你的儿子就可以开始新生了。

约拿单转过身,背对沉睡的村庄,弯腰捡起一顶他父亲掉在地上的绒线帽,把它挂到晾衣绳上,然后继续前进。快到面包房时,他向左转,踏上通往前门的那条泥泞的近路。

到了基布兹外面的车站时,他意识到自己忘了带香烟。嗯,谁需要香烟啊?从现在开始,我戒烟了。够了,绝不回头。

约拿单在路边站了大约二十分钟,等着搭乘一辆小车、货车或军用卡车。谢赫达赫山上已露出第一道曙光。他把枪口指向东方,只要太阳胆敢抬起火热的头,他就一梭子把它摧毁。雄鸡已经开始鸣唱,欢快地鸣唱,迎接新的一天,新的一天,新的一天。“闭上你的鸟嘴!”约拿单一边笑着,一边大声喝道。给我闭嘴,亲爱的同志们,我们已经听够你的叫声了。晨钟响了,叮当叮当。谁表现得好,尿完尿洗了手,谁就可以喝一杯热巧克力。今天谁没来,孩子们?老师,小约翰没有来。小约翰穿着袜子就睡觉了,一只脚上还穿着鞋。现在他走了。摇啊摇,小汤团,我的儿子约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