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闲的患者(第2/5页)

吉田的痛苦终于变得不再难以忍受。他终于有了可称之为睡眠的睡眠,并开始有了反思:这次可真是受了不少罪啊。他回想着过去痛苦的两周里发生的事。那不是思考,什么都不是,只是荒芜的岩石堆砌而成的风景。其间他咳得最厉害的时候,脑海里总是会浮现出一个不明所以的词——希尔卡尼亚的老虎。它和咳嗽时喉咙的震动有关,主要还是因为吉田总在自我暗示“我是希尔卡尼亚的老虎”。可这“希尔卡尼亚的老虎”究竟是什么?吉田每次咳完都会感到困惑。吉田以为它肯定是自己睡觉前看的小说中出现过的词,可他怎么都想不起来。有时,吉田还会想到另一个词——自己的残像。吉田咳嗽咳到筋疲力尽的时候靠在枕头上,还是会轻微地咳上几声。吉田觉得轻微的咳嗽时不需要控制脑袋的动作,便放任不管。然而脑袋在轻咳之下还是会跟着摇晃,这时就会出现若干个“自己的残像”。

不过这些都是那痛苦的两周里的事了。现在即使晚上同样睡不着,吉田的心里已经可以感受到追求快乐的心情了。

一天晚上,吉田望着香烟。地板旁边的火盆下面可以看见装烟草的烟袋和烟管。与其说吉田主动看它,不如说是逼着自己去看,因为看到它的时候吉田能感受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快乐。吉田夜不能寐就是这种心情在作祟,也就是说他内心有一种太兴奋的心情。吉田甚至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因此变得火热起来。然而吉田完全没有朝向别的方向去睡觉的意思。否则,自己好不容易感受到的宛如春夜的心情瞬间就会变成病恹恹的冬天一样的心情。不管怎么说,失眠这件事情对于吉田来说都是痛苦的。关于失眠,吉田听别人说过这样一种学说——失眠的原因归根结底是患者自己不想睡。自从得知了这个说法之后,每当自己睡不着的时候,吉田就会想自己是不是不想睡,并且整夜都尝试着这样去观察自己。而现在,吉田明白没有必要再去自我观察能不能睡着了。一到了把隐藏的欲望付诸行动的时候,吉田又不得不全部否定。吉田知道,不管他是否抽烟,仅仅走到抽烟的工具触手可及的地方去,宛如春夜的心情一定会被吹得烟消云散。若是又抽了一支,那么吉田大致就能判断出那令人恐惧的咳嗽所带来的痛苦了。重要的是,自己一旦因那人而受了苦,母亲立即就会发怒;如果趁母亲睡觉的间隙吸一根他忘带的香烟的话——想到这儿不言自明,吉田只得否定了这种欲望。因此,吉田绝不能明目张胆地去思考这种欲望。这样,他才能在望着烟草的时候心中感受到失眠的春夜般的悸动。

一天,吉田让母亲给他拿来镜子,反射庭院里寒冬时节枯萎的风景。对于吉田来说,南天竺的红色果实映入眼帘后会给人以惊醒的刺激。用望远镜对准反射在镜子上的风景时究竟有没有效果,吉田在长久的卧床中偶尔会思考。吉田心想,应该没问题。然后他把望远镜和镜子重合在一起观察,果然没问题。

村里的大麻栎树伸展到了庭院的一隅。一天,树上传来了很多只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

“那到底是什么鸟呀?”

吉田的母亲发现后,从玻璃拉门走出去看,嘴上还振振有词,像自言自语,也像说给吉田的。每次母亲这样,吉田都会生气。这次,他抱着“随她去”的心情故意沉默不语。然而吉田沉默是因为心情好,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因沉默而感到痛苦,那时他就会反抗道:“你这些话好像在问我,又好像没问我,难道你觉得我能看到吗?”待母亲否定了他的这番意思后,又会进一步反驳道,“不管说多少次,你总是意识不到自己在说一些漫不经心的话,你总是说啊说啊的,让我觉得自己有义务去看,即使自己没有能力也要拿起镜子和望远镜去看。这让我很痛苦,你感觉不到吗?”这一天从早上开始吉田的心情就很不错,因此不吭声地单单听母亲说话。而母亲好像也完全没有顾及吉田的想法继续说着。

“好像是咿哟鸟(1)。”

“是叫栗耳短脚鹎吧。”

吉田猜测母亲大概想说的是这种鸟,但是只用了它的叫声来形容,于是这样回应道。过了一会儿母亲好像还是没有注意到吉田的想法,继续说道:

“好像毛还长得挺茂密。”

比起生气,吉田更觉得母亲的想法很好笑。

“你说的是灰椋鸟吧。”

吉田说罢,感觉很想笑。

然后又一天,吉田在大阪经营了一家收音机商店的幺弟来探望他。

几个月前,母亲还住在幺弟的家里。五六年前,吉田的父亲为了让没有上学的幺弟做点合适的买卖,还有为了老两口和小儿子的生计和养老,买了一家小杂货店。幺弟用一半改造成了自己经营的收音机商店,杂货店还由母亲经营,这样他们生活在一起。商店位于大阪市区一直向南走的小城镇,十几年前还是一片荒芜的农田,后来那里逐渐建起了住宅区、学校和医院。那里本来有许多当地百姓建造的小型长屋,后来随着农田的减少,长屋也消失了。幺弟的商店所在的地方是较早建立起来的街道,两侧是销售各种东西的商店。

两年多以前,吉田病情恶化,于是从东京回到了大阪的家。吉田回家后第二年,父亲就去世了。不久吉田的弟弟也从部队退伍归来,逐渐过起了安稳的生活,做了生意,又娶了老婆。然后借此机会,吉田、母亲和弟弟受到在其他城市有了自己家的兄长的照顾,在他之前住过的城镇稍远处的一个村庄里找了一间适合病人静养的不错的房子,于是三个月前他们住到了那里。

幺弟在吉田的房间里和母亲说着不咸不淡的家常,之后就回家去了。母亲送走他后回到吉田的房间里,过了一会儿,母亲突然对吉田说:

“听说杂货店他家的女儿去世了。”

“哦……”

吉田应声过后开始思考弟弟为什么不在他的房间里说,而只告诉了母亲。果然在弟弟眼里,自己是一个不能聊这些话题的病人。想到这里,吉田又说了一句“这样啊”,然后问母亲:“为什么他不在我的房间里说呢?”

母亲回答道:“他肯定是怕吓着你。”

母亲看起来并没有特别在意这件事,于是吉田很想反问她“你被吓到了吗”,可最后吉田没来得及问,只顾着一动不动地思考那家女儿去世的事。

吉田以前就听说她得了肺病,常年卧病在床。她家的杂货店和弟弟的商店只隔着一个路口,再过去两三家。吉田曾被多次告知姑娘就坐在店里,可他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那姑娘的母亲常常到附近来,他们见过。她母亲的在吉田的印象里是个大好人,好到会让人对她产生一丝愠怒。她母亲总是面带怪异的笑容和附近的老板娘们闲聊,她经常被嘲笑——吉田偶尔会看到这样的场景。不过这些都是吉田的错觉。因为她听不见,别人只能通过用手比画来和她交流,再加上她说话时发出的鼻音,给人一种被嘲弄的印象。实际上就算稍微被别人嘲笑,正因为有人用手比画着和她说话,听她发出的含混的鼻音,她才能无所顾忌地融入近邻中间。这就是那片街区真实的生活模样——吉田住在那里得知了许多事情之后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