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审第六天(第2/15页)

“我们还聊了很多其他的事情,但我都不太记得了。总之,印象中寿士是个不好沟通的人。我之所以记得薪水的事,是因为想到要是换作自己,明明家务、工作一肩挑,还要被别人奚落赚的钱多,真的受不了。”不知为何,有美枝的这番话让旁听席响起窃笑声。

那时,有美枝问水穗,有没有遭到打骂、踹踢等具体暴力行为。水穗回答没有,这一点倒让她安心。

“只是——”有美枝先是喃喃自语,随即沉默。

“只是什么?”辩护律师催促似的问。

“虽然没有具体暴力行为,但水穗说他很可怕。

“一旦惹他不高兴,别说一整天,甚至长达两三天都不和水穗说话,而且会故意用力开关门和抽屉,还曾拿起报纸敲打桌子。尤其让水穗害怕的是他那可怕的怒吼和一连串粗话。我和水穗都就读于女校,没什么机会接触异性,所以觉得男人那种‘搞什么鬼啊’的怒吼真的很可怕。

“那天水穗似乎很在意时间,想早一点回去。我问她这个时间回去会不会被骂,水穗说,谎称加班的话应该没问题。

“所以后来我就不太敢约她吃饭,之后好一阵子都没碰面,但还是会互发信息保持联系。再后来她没再提不太对劲的婚姻生活和她丈夫的事,我以为她已经找到了有效的解决方法。”

不久后,有美枝收到一条信息,水穗说她怀孕了,然后突然决定辞职,寿士也换了工作。有美枝安心许多,心想情况终于有所好转,两人能过上安稳的婚姻生活了。

二○○八年,两人又碰面了。水穗邀请有美枝来他们前年购置的新房子做客,有美枝挑了某个工作日的午后登门拜访。那时水穗挺着大肚子,说这个月就要生了,记得那是十二月。有美枝记得水穗家很新,家具也多是新品,家里还有一股新房子的特殊味道。

被问起那时水穗给人的印象,有美枝起先有点含糊其词,后来像是在思索怎么说明似的,凝视着半空中,回道:“虽然看起来很幸福,但总觉得有心事。”

如愿买了新房,丈夫跳槽到更好的公司,孩子也顺利出生,而且如水穗所愿是个女孩。有美枝觉得水穗应该很开心,也很幸福。

但伴随着喜悦和幸福而来的,却是从未有过的不安。

“水穗一再说不可能一直这么顺利下去,就好像如愿得到什么东西的同时,也害怕失去些什么。”虽然有美枝一直安慰她,却感觉得出她极度没自信。

咦?里沙子原本握笔写字的手突然停住,看着眼前这位和自己不可能有交集的女子。

水穗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照顾好孩子,担心自己是否能成为好妈妈,打造一个幸福美满的家,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打理好家务。她担心光靠丈夫的薪水,难以维持一家生计,越想越不安。那时水穗净说些消极的话,有美枝很担心,因为水穗一向给她非常积极、正面的印象,从没像这样消极、沮丧过。

另一方面,她听水穗说想让女儿学芭蕾,因为芭蕾的姿态看起来比较优雅。这番话让有美枝觉得,这可能也是水穗看起来不太对劲的原因。莫非这种不平衡的状态就是人们俗称的“产前抑郁症”?没有生产经验的有美枝这么想。因为很担心她和丈夫相处的情形,所以有美枝问了一下,水穗说她辞掉工作后怀孕生子,夫妇之间的关系好多了。虽然水穗烦恼的问题算是解决了,争吵的次数也明显减少,但这并不代表寿士有所改变,因为两人依旧无法好好沟通。“不过现在我们有孩子了,他一定也会有所改变。”有美枝听到水穗这么说,多少安心些。

有美枝说,那天她和寿士打过照面。

那天下午,造访水穗家的有美枝本来打算晚餐前离开,但因为两人聊个不停,有美枝也一直担心水穗是否有产前抑郁症,就想多和她聊聊。一回神发现已经傍晚了。

临时出门采买食材太麻烦。水穗提议,不如叫个比萨之类的外卖,还拜托有美枝待到寿士回来为止。

水穗说要是家里明明没客人来访,晚餐却叫外送比萨,怕寿士会不高兴。虽然有美枝觉得不太可能会有人因为这种事生气,但水穗的样子看起来好像真有此事,有美枝也想再好好看看只见过一次的寿士,所以答应留下来。

寿士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他看到有美枝有点惊讶,但还是很大方地打招呼。就算水穗端出已经加热过的比萨,他也没像水穗说的那样生气、口出恶言,有美枝觉得,水穗可能太敏感了。

有美枝陈述至此,说了句“可是……”又闭口,辩护律师催促她继续说。

水穗和寿士并没有恶言相向,也没有争吵,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她们聊天的内容不外乎即将出生的宝宝,还有买下这栋新房的始末。有美枝记得自己一边听,一边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感。

“对什么感到不安?”辩护律师问。

有美枝的视线落在斜前方的地板上,眉头深锁。室内安静得仿佛旁听席有人肚子咕噜作响都会被听得一清二楚。里沙子瞥见水穗将头抬高了几厘米,看向有美枝。

水穗并未和丈夫争吵,语气也很平常。起初三人聊着即将出世的宝宝,后来寿士聊起自己的工作。有美枝记得,那时的话题总算变成了他们两人都认识的朋友,那位朋友也有个年纪很小的孩子。水穗和寿士的语气都还算温和,也没有说出任何一句责备对方的话,可是……

“可是就我看来,两人在用只有彼此知道的方式攻击对方。”有美枝像是被刺痛似的,神情扭曲地说。

这种感觉很难说清楚,况且有美枝的记忆也有些模糊。

所以她先强调自己只是凭印象陈述,然后才继续说下去。

“一般人邀请朋友来家里做客,都会先向另一半知会一声,但水穗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是那种神经大条到觉得让朋友吃外送比萨也没什么不妥的人。一般人要么亲自下厨,要么端出好一点的东西招待客人。之前她还要上班,可能的确没空张罗,没想到辞掉工作后也是一样。”

“一般人”是寿士的口头禅,但实在无法理解他为何相信自己的偏见就是大多数人的观点。是他要水穗辞去工作的,难道不是因为不允许妻子赚得比自己多,才只想让她当个家庭主妇吗?

两人并没有说出像是“神经大条的人”“好一点的东西”“口头禅”之类的词,也没有说出“赚得比自己多”或是“家庭主妇”之类的,表面上一片祥和,笑谈着宝宝出生后的事和工作,以及家里有小孩的朋友的家庭琐事。但有美枝却不由得觉得,原来他们是用这样的方式攻击对方。那种深刻的痛苦,连她自己也有了被责骂的感觉。虽说是应女主人的邀约,但明明朋友临盆在即,有美枝却来叨扰;明明是女主人拜托自己留下来的,却被说得好像是自己厚颜无耻地待到了这么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