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审第四天(第4/10页)

“还有其他想问的吗?”

年轻男法官问里沙子。“可是,我又不知道该问什么了。邦枝难道不是为了袒护儿子而夸大说辞吗?她在思考该怎么回答,才不会对儿子不利,不是吗?但这些都不能提问。”

就在里沙子沉默不语时——

“可以问问邦枝,是否催促过儿子和儿媳赶快生小孩吗?”

六实说。是啊!第一天庭审时听到婆婆怀疑水穗的身体有问题,以至于无法生小孩。里沙子仿佛是自己想到这问题似的,用力点头附和。

“还有其他想问的吗?”

无人回应。

“请她就自己记得的情况,说明自己劝过儿子几次,又是怎么劝的。比如建议儿子外宿、找女性朋友请教水穗和孩子的事。”

里沙子说。

面对陪审员的提问,邦枝显然颇为愤慨。

她没有看着六实作答,视线在地板上游移着,不耐烦地说自己不可能强烈要求水穗生小孩。“我问的不是‘强烈要求’。”六实说。但她无视六实的纠正,只表示自己当然想早点抱上孙辈。她表示,自己也知道在这个时代说这种话不太好,虽然也有和她年龄相仿的女人会这样催促儿媳,但开设书法教室的她和各种年龄层的人往来,自认跟得上时代,所以明白什么话不能说。

“我只是问寿士是否认真考虑过生小孩,没有催促他们‘赶快生小孩’的意思。毕竟女人生孩子无论在年龄还是体力上都有一定限制,寿士没有姐姐妹妹,不会注意这种事。女人家就算想要孩子,也不见得说得出口,所以夫妻俩还是好好谈谈比较好,只是这么建议而已。”

法官代为询问里沙子的问题时,里沙子看着邦枝。

邦枝思索了一会儿。

“我不记得到底说了几次,但绝对没有隔三岔五挂在嘴边,也不可能常打电话说这种事。”

邦枝记得自己只是告诉儿子,要是太累,工作也很容易出错。“好好商量一下,你要是真的太累,有时候在外面住一晚也可以啊!”

“‘好好商量’是什么意思?”被法官这么一问,邦枝说了句“就是——”便没再说下去,过了一会儿才愤愤地吐出“和妻子”几个字。里沙子用余光瞥见水穗抬起头来,惊诧地看着这一幕。脸色苍白的水穗面无表情地盯着邦枝的脚边看了几秒,又马上低下头。里沙子这才察觉,邦枝似乎连水穗的名字都不想说出口。

至于建议儿子向有孩子或是有育儿经验的同龄朋友请教一事,邦枝记得自己说过两三次。“我知道儿子真的很烦恼,但媳妇拒绝让我帮忙,所以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而且,就算时代再怎么变化,生下孩子的女人也不该只因为嫌照顾孩子太累、没办法睡觉,就嚷嚷着‘早知道就不生’。还有,女人也不该过分期待孩子的父亲伸手帮忙。”

法官似乎要开口说什么,邦枝却越发扯开嗓门,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所以我才想让寿士向年纪相仿的母亲请教一下。养孩子一事可不是什么嗜好、兴趣,也不是像买一个可以换衣服的洋娃娃这么简单,只能说男人天生不是照顾孩子的料。况且哪个母亲不是被孩子吵得无法睡觉、累得半死,担心自己该不会一辈子就这样了?但这种苦马上就会忘记,成为可以笑着诉说的回忆。我看那女人好像没有可以说这种话的朋友,才想着不如叫寿士去问问他的朋友。这样就能明白,其实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养孩子就是这么辛苦的事。”

邦枝滔滔不绝地陈述后双手掩面,从手指缝隙间可以窥看到她的脸和耳朵红彤彤的。

原以为法官会要求她针对问题回答,法官这次却没开口。

里沙子看到邦枝回答完自己提出的问题就直接哭了,顿时难过得快要喘不过气。因为她能理解邦枝所说的话。

陪审员的提问结束了。

待邦枝情绪平复后,女法官接着询问她当初为什么反对两人结婚,以及刚才她说水穗给人感觉很阴沉一事。

邦枝不再掩着脸,而是凝视着双手手掌,喃喃道,她觉得那女人是个不知该如何讨男人欢心的女人,因为那女人不时会奚落儿子几句。

法官要求邦枝具体说明,只见邦枝的眼瞳又微微颤动。里沙子专注聆听。

“之前她有工作时,会说自己赚得比较多,不然就是说寿士身为男人很窝囊之类的;还会对早回家的丈夫说,你这么早回家不觉得可耻吗?不留情面地数落他——”

“可以了。”法官出言制止邦枝继续陈述,并再次提醒不是问她婚后的事,而是问她婚前的事。

邦枝说她不太记得到底是因为什么反对二人结婚了,可能是对女方年纪比较大这一点多少有些顾虑吧。也许正是这个缘故,她总觉得水穗瞧不起她。

“所以你从那时开始就很讨厌她吗?”法官又问。邦枝露出惊诧的表情,极力否认。她强调儿子结婚后,她绝对没有讨厌那个人。并且就像刚才说的,儿子开口要求帮忙时,她也没有讨厌那个人。

询问到此结束。

里沙子看着邦枝走回位子的背影,心想这个人并没有错。

陪审员中年长女性与白发男士的意见是正确的。之所以说她没有错,是因为这位母亲远比与她同年代的人更懂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就像她所说的,她很清楚不能过度干涉人家是否要生小孩,对于孩子的父亲过度期待的看法也没错,里沙子想。虽然她建议儿子外宿、找女性友人商量,有点令人难以认同,但她应该不是因为讨厌水穗而故意这么建议的。纵使为了袒护儿子而夸大事实,也不难理解她的做法。

“虽然很难想象,但如果文香长大后出了什么事,我也会说些情绪性的话吧。何况显然是对方的错,我肯定也会拼尽全力指责对方,哪还有心思想这么说会不会对孩子不利?我一定也只想袒护自己的孩子到底。”

没错,安藤邦枝是一位懂得拿捏分寸、有正义感,又疼爱儿子的母亲。

但是,一直以来感受到的那种复杂的心情又是什么?是因为法官的语气中渗透着一丝厌烦吗?还是厌恶她这种强势的感觉呢?

不,不是的。

那是一种不愉快。里沙子离开评议室,来到空荡荡的走廊深呼吸时,忽然明白了这一点。

庭审比往常提早将近一个小时就结束了。地铁还很空,里沙子转车时,像被吸进去似的走进车站里的咖啡店。她端着放了一杯拿铁的托盘找位子,无奈没有空位。“唉,早知道就先放包占位子了。”正当她感叹自己快要与社会脱节时,瞥见有个靠窗的空位。

像这样独自啜饮拿铁,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也因为实在太久不曾如此,反而有种罪恶感。结婚前还经常这样,而那时自己并不觉得有趣,不懂得乐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