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 夜晚(第4/6页)

我不寒而栗地意识到,此刻这两个殊死较量的人,竟然相互赞赏着,就像两人的作为都只是为了赢得对方的喝彩。我想到了贝伦加诱惑阿德尔摩施展的计谋,比起眼前这两人征服对方所使用的诡计和疯狂才干,就不算什么了,而那姑娘使我勾魂摄魄的那些纯朴自然的举动,比起这些日子我眼皮底下所发生的、用七天的时间理出头绪的诱惑行为,就更不算什么了。这么说吧,两个对话者都用话语给对方一些神秘的启迪,都既害怕又仇恨对方,但又暗自企望自己得到对方的认同。

“不过,现在你告诉我,”威廉又说道,“为什么?为什么有那么多别的书,你偏偏要保护这本呢?你不用付出犯罪的代价,就把论述魔法的著作和一些可能亵渎上帝威名的书籍藏了起来,而为什么就为了这几页书稿,却不惜把你的几位修士兄弟打入地狱,也把你自己打入地狱呢?有许多书籍论及喜剧,还有许许多多书籍的内容也蕴含对‘笑’的赞扬,为什么唯独这一本书使你这么害怕呢?”

“因为那是‘哲人’所写的书。亚里士多德的每一部书,都颠覆了基督教几个世纪以来所积累的部分智慧。神父们谆谆教诲的是圣言力量之所在的道理,而只要波伊提乌评论到哲人的话,圣言之超人的神秘,就变成人类范畴和演绎推理的拙劣模仿了。《创世记》说到应该知道有关宇宙的构成,而只要重新研读哲人有关自然科学方面的书籍,就足以让人把宇宙想象成是由污浊混沌的物质所构成,也足以让阿拉伯人阿威罗伊说服世人相信世界是永恒的。我们都知道事物神圣的名字,而阿博内——受了哲人的诱惑——为其送葬的多明我会修士因为傲慢的心理,按照自然的论据又重新一一命名。这样一来,对于这位最有权威的雅典哲人来说,宇宙是向那些善于仰天探究光的起源的人们展现其面貌的,宇宙成了收藏尘世迹象的地方,从而追溯出命名的抽象的效应。以前我们总仰望天空,恼怒地乜斜物质的淤泥浊水;现在我们却俯视大地,并在大地的印证下相信上天。哲人的每一句话都颠覆了世界的形象,如今连圣人和教皇都以哲人的话来起誓。但他并没有到颠覆上帝形象的地步。如果这本书成为……成了公开解读的课题,那么我们就越过极限了。”

“但是在关于‘笑’的这个话题中,是什么使你感到害怕呢?即便你消灭了这本书,也不能消灭笑声啊。”

“当然不能。‘笑’是我们血肉之躯的弱点,是堕落和愚钝之举。‘笑’是乡下人的消遣,是醉汉的放纵。教会也明智地允许有节庆、狂欢和集市,宣泄情绪,克制欲望及避免白天出现野性的遗精现象……然而,这样看来,‘笑’毕竟是卑微的,是贱民护身的法宝,平民还俗的奥秘。使徒也这么说,与其被人烧死,还不如还俗结婚;与其背叛依上帝意愿建立的秩序,还不如在用餐最后,喝光酒壶和酒坛里的酒,酩酊大醉之后,享受你们那些对尘世习俗卑劣而滑稽的模仿。你们推举出愚人之王来吧,沉溺在驴和猪一般的庆典仪式之中,你们头朝下纵情狂欢耍把戏吧……但是,这里,这里……”这时豪尔赫用手指敲着桌子,渐渐靠近威廉面前摊开的那本书,“这里‘笑’的功能却逆转了,它被提升为法术,学者们的世界向它敞开了大门,‘笑’被当做哲学和异端神学的主题了……你昨天看见了贱民是怎么领会和实践最为污秽的异端学说的,他们既否认上帝的法则又否认自然法则。然而教会能够忍受贱民的异端,因为他们谴责自己,判自己有罪,他们往往会被自己的愚昧无知所毁灭。没有教养的多里奇诺及同类的疯狂永远不会让神的秩序陷入危机。他宣扬暴力,并将死于暴力,不留下痕迹,他将会像一次嘉年华一样消融。在短暂的欢庆主显节期间,世界颠倒过来也无妨。只要行动不演变成计划,只要没有一种拉丁语能翻译这种俗语。‘笑’使愚民摆脱对魔鬼的惧怕,因为在愚人的狂欢节,连魔鬼也显得可怜和愚蠢,因而可以控制它。然而,这本书也可能教诲人,以为摆脱对魔鬼的恐惧也是一种智慧。当愚民一笑,葡萄酒在喉咙里汩汩作响时,他就感觉自己成了主人,因为‘笑’颠覆了自己与僭主之间的关系。不过这本书也可以教导有学识的人学到一些聪明的策略,使那种颠覆从此合法化。于是,愚民令人兴奋的下意识的腹部活动,就会变成大脑的思维活动。正是我们人独有的‘笑’,标志着我们有不沦为罪人的节制。但是有多少像你一样被腐蚀的头脑会从这本书中得出极端的推论啊,因此‘笑’是人的终极!‘笑’能在瞬间消除愚民的恐惧心理。但是治人的法规的基点是惧怕,其实就是对上帝的惧怕。这本书可以迸发出魔王撒旦的火星,引燃焚烧整个世界的新的火灾:‘笑’被描绘成连普罗米修斯都不甚知晓的一种消除恐惧的新法术。愚民在发笑的那一时刻,连死也不在乎了,但在开怀笑过之后,按照神祇的安排,他们又会感到恐惧。这本书可以衍生出新的摧毁性的祈望,即通过释放恐惧来消除死亡。恐惧也许是神祇馈赠于人的最有益、最富情感的天赋,没有恐惧,我们这些有罪之人将会变成什么样呢?多少世纪以来,学者和神父们以神圣的学识精华掩饰自己,借助那至高无上的思想,来救赎人类免受贫困和卑贱之物的诱惑。而这本书把喜剧,还有讽刺剧和滑稽剧说成灵丹妙药,说通过演示弊病、陋习和弱点能产生净化情绪的作用,会引导伪学者竭力用接受低俗来赎回(用魔鬼式的颠覆)高尚的心灵。这本书还会让人以为人类可以在尘世间找到尽享荣华富贵的极乐世界,然而我们不应该也不许可有这样的想法。你看那些不知羞耻地阅读西普里安的《晚餐》的小僧侣。那本书是对《圣经》最恶意的篡改!他们明知看那种书是罪恶的,但当哲人为那些荒唐的想象做辩解时,噢,那些不足取的嘲弄就跃居中心喧宾夺主,本来的中心意思就荡然无存了。上帝的子民将变成从未名之地的深渊冒出来的魔鬼群体,而到那时,已知世界的边缘将变成天主教帝国的心脏,独目人将坐上彼得的宝座,勃雷米人[1]将主持修道院,挺着肚子的大脑袋侏儒将看管藏书馆!发号施令的将是仆人,而我们(那么也有你)得俯首听命。一位希腊的哲人(是你的亚里士多德肮脏权势的同谋)说,敌对者的‘严肃’要用‘笑’来抵消,‘笑’可以对抗‘严肃’。我们的神父谨慎地做了选择:如果‘笑’是平民的乐趣,平民的纵欲则应该用‘严肃’来控制和打击,而且应该受到‘严肃’的威慑。而平民没有手段来完善‘笑’,以使它变成对抗牧师们的‘严肃’的工具。牧师们把‘严肃’注入永恒不息的生命中去,会使其免受食、色、情、欲的诱惑。然而如果有一天,某人引用哲人的言论,俨然以哲人口吻说话,把‘笑’的艺术提升为一种微妙的武器,如果戏谑取代了信仰,如果至高无上的最神圣形象被颠覆了,取代了悉心拯救人类的救赎形象,啊,到了那天,威廉,就连你和你的学识也会被颠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