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辰时经(第3/4页)

“因为您对我说了那天刮着南风,雪不可能从朝东开的窗户刮进去。”

“看来,他们对我说过的有关您的才能,与实际的您还相差甚远。”修道院院长说道,“您言之有理,窗下是没有雪水,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了。事情正如您所说的那样。现在您明白我的忧虑了。如果我的一名僧侣因为自杀而玷污了他的名声,事情就已经相当严重了,可我现在有理由认为他们之中的另一个人犯有同样可怕的罪孽而玷污了自己的灵魂。但愿事情仅仅是那样……”

“为什么首先想到的是一个僧侣呢?修道院里有很多其他的人,马夫、羊倌、仆人……”

“当然,这是一座小修道院,但很富裕。”修道院院长傲慢地附和道,“一百五十个仆人伺候六十个僧侣,然而一切都发生在楼堡里面。也许您已经知道,尽管在楼堡的底层有厨房和膳厅,上面两层有缮写室和藏书馆,楼堡在每天晚餐后都关门。修道院有一条严格的规定,不准任何人擅自入内,”他猜到了威廉的问题,马上补充说道,显然很勉强,“自然也包括僧侣们在内,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绝对排除,您明白,绝对排除一个仆人会有胆量在夜里进入楼堡。”他的目光中掠过一丝挑衅的微笑,尽管像一道闪光或是流星那样短暂,“我们不妨说他们是害怕,您要知道……对于头脑简单的人下命令,有时候得带几分威胁才显得有分量,预先告诫他们要是不遵守命令就会大祸临头,而且肯定是意想不到的灾祸。而一位僧侣……”

“我明白。”

“不光是,一位僧侣可能因为别的缘由冒险进入禁地,我是想说理由……怎么说呢?就是合理的缘由,尽管违反规定……”

威廉发现院长神色不安,便问了一个问题,也许旨在转移话题,不料这一问却让院长显得更加窘困。

“谈到有可能是一桩谋杀的时候,您说‘但愿事情就只是那样’。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是这么说的吗?就算是吧,没有人会无缘无故杀人,无论他杀人的缘由有多么邪恶。一想到能驱使一个僧侣去杀害自己的兄弟的那些邪恶的缘由,我就毛骨悚然。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没有别的意思了吗?”

“我没有别的可以对您说的了。”

“您是想说,别的您没有权利再说了?”

“威廉修士,威廉兄弟,请别这样,”修道院院长又是修士又是兄弟地称呼他。威廉满脸通红,评议道:“你将永远为祭司。”

“谢谢。”修道院院长说道。

上帝啊,我的两位冒失的长者在那种时刻所谈及的是多么可怕的奥秘呀,其中的一位是出于焦虑,另一位则是出于好奇。因为尽管我是刚刚起步探索神圣的修士教职之奥秘的一个见习僧,也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但我晓得修道院院长是知道某些内情的,不过他是在别人的告解中得知了某些可能跟阿德尔摩的惨死有关的犯罪细节,所以他得保密。也许是因为这个,他恳请威廉修士来发现一个他虽怀疑但又不能跟任何人明说的秘密,并且希望我的导师能用智慧来查清他出于仁慈为怀的至高无上的教义而不得不掩饰的命案。

“好吧。”于是我的导师说道,“我可以向僧侣们提一些问题吗?”

“可以。”

“我可以在修道院内自由走动吗?”

“我授予您这个权利。”

“您能当着僧侣们的面授予我这种使命吗?”

“就在今天晚上。”

“不过,我今天白天就开始调查,在僧侣们得知您任命我之前。另外,我很想参观一下你们的藏书馆,基督教世界所有的修道院无人不欣赏赞扬它,这也是我经过这里的原因之一。”

院长绷紧了脸,几近惊恐地站了起来。“我说过,您可以在整个修道院里活动,但一定不能去楼堡顶层的藏书馆。”

“为什么?”

“我本来应该事先向您解释的,可我以为您已经知道。您要知道,我们的藏书馆不同于别的藏书馆……”

“我知道你们藏书馆的藏书比基督教世界任何一个藏书馆都丰富。我知道你们藏书馆用的书柜之多是举世无双的,相比之下,博比奥[4]或珀泊萨[5],克吕尼或弗勒里[6]的藏书柜,就如同一个刚学珠算的孩童的小书屋。我知道一百多年以前诺瓦雷萨[7]曾引以为豪的六千册手抄本,与你们的藏书比较起来也甚少,而且其中有许多手抄本如今也许就在这里。我知道你们的藏书馆是基督教世界唯一可以跟巴格达的三十六座藏书馆分庭抗礼的,可与其一万册伊本·阿尔卡米[8]手抄本相媲美。我知道你们珍藏的《圣经》的数目相当于开罗引以为豪的两千四百部《古兰经》,我还知道你们的气派十足的藏书柜,明显地压倒了几年前异教徒们(他们像说谎的王子那样胆怯)高傲的神话,他们曾想要拥有六百万册藏书和能接纳八万注释者和二百名誊写员的特里波利[9]藏书馆。”

“确实是这样,赞美上天。”

“我知道,住在你们这里的僧侣有许多人来自世界各地的修道院:有人短期逗留,抄写在别处难以找到的手稿,带回自己的修道院去;作为交换,他们也带几部你们找不到的手抄本供你们抄写,以丰富你们的宝库;也有人长期居住在此,有的甚至在此寿终,因为只有在这里他们才能找到启迪他们思想、有助于他们研究的著作。因此,你们中间有日耳曼人、达契亚人、西班牙人、法兰西人、希腊人。我知道,国王腓特烈在多年之前曾要求你们为他编纂一部有关默林[10]预言的书,并把它翻译成阿拉伯文,想作为赠礼送给埃及苏丹。最后,我知道,在目前这样令人伤心透顶的年代里,像穆尔巴赫[11]那样一座荣耀一时的修道院里连一个誊写员都没有,在圣加伦只剩下了很少会缮写的僧侣;我知道,如今城市里行会以及由在大学执教的还俗神父组成的同业会层出不穷,唯有你们的修道院在日益更新,我怎么说呢?它在把你们修士会的荣耀提升到极致……”

“一座没有藏书的修道院,”修道院院长若有所思地吟诵道,“如同一座没有财富的城市,没有名望的城堡,没有炊具的厨房,没有食物的餐厅,没有植物的菜园,没有花草的草坪,没有树叶的林木……我们的修士会肩负双重使命,既开展布道又进行祈祷,它给普天下带来光明,是智慧的宝库,拯救因火灾、掠夺和地震而濒临毁灭的世界古老学说,编著新的经文,搜集古老的经书。啊,您知道得很清楚,如今我们生活在极度阴暗的时代,我很不好意思地告诉您,几年前,维埃纳公会议不得不重申每个僧侣都有义务获得圣职品级……我们有多少修道院,在两百年以前是那么辉煌,宏伟而又神圣,如今却成了好逸恶劳者的收容所。圣职品级还是强有力的,但是城市紧紧地包围着我们的圣地。在那些城市大众的心灵里,至高无上的神灵已没有立足之地,上帝的子民热衷于贸易和战争。在那些大城市的居住中心,人们不仅说通俗拉丁语(你不能要求非信徒们别的),而且已经用通俗拉丁语写作,而这些作品是绝对不能进入我们修道院围墙的——这些作品充斥了异教思想,这是必然的!由于人类的过失,世界正面临深渊,危在旦夕。就像霍诺留[12]所说的,明天人的躯体将比现在人的躯体更小,就像我们的身躯比古人的身躯小一样。Mundus senescit.[13]要是上帝把一个使命托付给我们的教派,那使命就是反对这种朝深渊沉沦的倾向,保存、继承和捍卫我们从父兄手中接过的智慧的财富。依照神的意志安排,世界的起源是在东方,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主宰世界的中心移向了西方,这已警示我们世界的末日即将来临,因为事件的发展进程已经达到了宇宙的极限。而在千年最终来临之前,反基督的肮脏的猛兽没有取得胜利(哪怕是短暂的胜利)之前,我们得担当起捍卫基督文明世界的财富和上帝训示的重任,就像他向预言家和信徒们教导的那样,就像我们的父兄原原本本反复吟诵的那样,就像我们的学校全力为其诠释的那样,尽管在当今的学校里充斥着骄奢、嫉妒和愚昧。在这日落黄昏的年代里,我们仍然是高高地照耀在地平线上的火炬和亮光。只要这修道院的围墙犹存,我们就是神之道的守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