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辰时经(第2/4页)

“当我认定某人有罪的时候,”威廉明确地说道,“他肯定是真的犯了那种我可以问心无愧地交给宗教法庭判决的罪孽。”

院长犹豫了片刻:“为什么您执意谈论犯罪的行为而不提犯罪的根源呢?”

“因为思考犯罪的原因和效果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我想,唯一能判断的法官就是上帝了。诸如一棵被焚烧的树和点燃林火的雷击之间这样一种明显的因果关系,我们已经很难加以揭示,因为我觉得追溯原因和效应捉摸不定的连锁反应,如同要把塔楼一直建到天上去,是不可思议的妄想。”

“阿奎那[2]博士,”院长提醒说,“不断地顺着一桩桩案件,追溯到以往没有告破的案件,且并不惧怕只用它的道理来有力地证明上天的存在。”

“我是什么人,” 威廉谦卑地说,“我哪敢反对阿奎那博士?也因为他对于上帝存在的论证是被许多其他的证据所验证过的,其论证是坚不可摧的。上帝是在我们的心灵深处跟我们交谈,圣奥古斯丁深知这一点,而您,阿博内,您也许吟唱过对上帝的赞歌,颂扬其明显的无所不在,尽管托马斯并没有……”他停住不说了,然后补充说道,“我可以想象。”

“噢,当然喽。”院长急忙予以肯定。而我的导师用这种得体的方式打断了一场显然令他不快的学术性讨论。而后他又说了起来。

“我们回到诉讼案件的话题吧。比方说一个人被毒死了。以往已有此类经验。面对某些难以辩驳的迹象,我很可能想象到投毒的另有他人。处理一系列如此简单的案件,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依赖我的思维能力。但是,我怎么能够想象有另一种人会出于非人道的邪恶目的用罪恶的行径加以干预,使案子复杂化呢?我不能说这不可能,魔鬼也会用明显的标志揭示它所经过的路,如同您的马勃鲁内罗一样。可是我为什么要寻找出这些证据呢?我知道了那个人是罪犯,并把他交给宗教裁判所不就足够了吗?他无论如何得判死刑,愿上帝宽恕他。”

“不过我得悉,三年前,在基尔肯尼[3]的一场诉讼案件中,有些人被判犯了猥亵罪,后来真凶被认出来之后,您并没有拒绝邪恶势力的干预。”

“可我也并没有明确肯定呀。我没有否认,这是真的。我是谁啊,怎么能对邪恶的阴谋表示看法呢?尤其是,”他似乎想坚持自己的理由,补充说道,“在那些案件中,那些创建了宗教裁判所的大主教、权威人士、全体民众,乃至被告本人,他们真愿意把插手干预的魔鬼揪出来吗?也许魔鬼插手的唯一真正理由,就是所有的人在那种时刻都迫切渴望知道魔鬼所采取的行动……”

“那么您是说,”院长带着不安的语调说道,“在许多诉讼案件中,魔鬼不仅仅对罪犯起作用,也许尤其会在法官身上起作用?”

“我可以做一个类似的结论吗?”威廉问道,我觉察到他问的方式令院长不能肯定他是否能做出结论;这样,威廉趁他沉默之机转移了话题,“不过,那早就是过去的事情了。我已经放弃了那种崇高的职业,我这样做也是上帝的意愿……”

“当然。”院长赞同地说道。

“……现在,”威廉继续说道,“我关心其他一些棘手的问题。要是您愿意告诉我的话,我想问一下您担忧的事。”

我觉得修道院院长似乎巴不得结束刚才那番谈话,回到他遇上的难题。于是,他讲起几天前发生在修道院里的一件奇特的事情,还说那件事令修道院众僧侣惶恐不安。他言谈极谨慎,说话拐弯抹角。他说,之所以对威廉讲述那件事情,是因为知道他通晓人的心灵,又熟知邪恶者的诡计,希望威廉能够花费他一部分宝贵的时间解开这个令人痛苦的谜。案情是这样的:奥特朗托的阿德尔摩是一个年纪尚轻的僧侣,但他已经是一位绘制袖珍画的名师了,他一直是为藏书馆里的手抄本绘制精美的装饰画。他的尸体是被一个牧人在楼堡东角楼的斜坡脚下发现的。头天晚祷时,唱诗班有些僧侣还见到过他,可是到了念申正经的时候,他就没再出现,很可能在天色最暗的深夜不慎跌下山崖了。那是个暴风雪的夜晚,狂怒的南风卷着雪片,尖利有如刀刃,简直像下冰雹。他的尸体先是被雪水浸透,后来又结成了冰,身体在跌下山崖时,因连续撞击岩石而皮开肉绽,已无法确切地说清楚他究竟是从什么地方跌落下来的。可怜而又脆弱的生命啊,愿上帝怜悯他。他是从三面朝向悬崖的角楼三层的一个窗口掉下来的,这一点可以肯定。

“你们把可怜的尸体埋在哪儿啦?” 威廉问道。

“自然是埋在公墓里了,”修道院院长回答说,“公墓就坐落在教堂的北侧和楼堡以及植物园之间,这也许您已经注意到了。”

“是的,”威廉说道,“我看您的问题是在后面。倘若那个不幸的人是自杀,上帝是不愿意这样的(因为不能想象他是偶然掉下去的),那么在第二天你们就会发现那些窗户的其中一扇是开着的,可你们却发现窗户全关着,窗台底下没有出现任何水迹。”

修道院院长是一位具有外交家风度的举止端庄的人,这我说过,可这一次他的举动却令人惊讶,他那种亚里士多德式的凝重和豁达的神情和仪态荡然无存:“这是谁告诉您的?”

“是您告诉我的。” 威廉说道,“如果窗户是开着的,那么您一定会立刻想到他是从那里跳下去的。我从角楼的外面可以判断出,这是些装有毛玻璃的大窗户,那种窗户齐人高,安在庞大建筑物的楼房里平时是不打开的。因此,即便那扇窗户开着,那不幸的人也不可能是因为探身出去、失去平衡而跌下悬崖,那就只能让人想到他是自杀的了。若果真如此,您是不会让人把他埋葬在神圣的公墓的。既然您将他看作一个基督徒那样安葬了,那窗户就应该是关着的。而如果窗户是关闭着的话,那么假定的自杀者一定是被推下去的,无论是人为还是魔鬼所为。因为,上帝或者魔鬼让死者从深渊里爬上来消除其自绝于世的痕迹,这在我以往审理过的命案中还真没有遇上过。那么,您一定会寻思是谁干的,我没说是有人把他推入深渊,而是有人胁迫他站到窗台上。您会为此感到不安,因为有一种邪恶的势力,目前正在修道院里肆虐横行,不管是自然的还是超自然的。”

“是这样……”修道院院长说道,然而不清楚他是在认可威廉所说的话,还是在用威廉如此精辟阐述的理由在说服他自己,“可您怎么知道那些窗台下没有任何雪水的痕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