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979年 盛夏(第6/10页)

“父亲大概是不再担心聪志的病,才想起发牢骚来了吧。”优希想。

“酒后开车,被警察抓住了谁倒霉?我这儿还有一大家子人呢……还是我老婆呢,跟那些人沆瀣一气,哼!”雄作说完怒气冲冲地用一只手敲着方向盘。

优希吓得身子缩成了一团。雄作提高车速,超了好几辆车。优希觉得父亲的车好几次差点儿撞上别人的车。好在碰上了红灯,车停了。

“只有优希站在爸爸这一边。”雄作看着前方说。

优希没搭茬儿。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爬山的事,爸爸帮你使劲儿。”雄作的声音还是那么和气,但听起来声音嘶哑,好像酒醉以后在纠缠女人,“优希的愿望嘛,一定让你实现。那个人,不知为什么,硬说绝对不行,这么反对下去,优希爬山的事不就吹了嘛。但是没关系,我已经表态了,她要是再反对的话,揍她!为了咱们优希,揍了她也是白揍!怎么样?昨天晚上爸爸表现不错吧?”

优希没有回答,但感到父亲在盯着自己时,只好胡乱点了点头。

“是吧,表现不错吧?为优希而战嘛!”

优希听见了方向指示灯闪动的哒哒声,紧接着感到汽车拐弯了。优希尽量睁大眼睛,确认着车外的情况。眼前是一座高层建筑,汽车直接驶入了那座建筑的地下停车场。

雄作说:“这家饭店里的菜很好吃,在这儿吃吧。这两天我还真有点儿累了。你也累得够呛吧?”

优希使劲儿摇了摇头。

雄作笑了:“肯定累得够呛。你身上的汗味儿我都闻见了。就这样回医院,还不让别人笑话你!先订个房间,冲个澡。饭嘛,叫他们送到房间里来。”

车停了。优希抬起左手,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小臂。

“干什么呢?别咬了!”雄作回头给了优希一个大嘴巴。

优希什么都看不见了。

3

怎么办?到底怎么办好呢?优希就要出院了,应该怎么办?长颈鹿和刺猬想了半天也找不到答案,默默无言地度过了令人难熬的周末。

星期六吃晚饭时,长颈鹿实在忍受不了了,发疯似地掀翻了面前盛着饭菜的托盘。坐在前边的男护士回过头来,看着地上的托盘,命令长颈鹿捡起来。

平时,食堂里总是有八九个护士照看孩子们吃饭,而星期六呢,只有两个男护士、两个女护士。因为住院的孩子有三分之二回家过周末,护士们一边吃晚饭,一边照看留下来的十个孩子。

“有泽君,这么吃饭可不行啊。在这个世界上,想吃饭而没有饭吃的人多着呢!”男护士冷冷地说。

“讨厌!”长颈鹿小声嘟囔了一句。

“快点儿捡起来,不然,扣一分!”男护士说着就要站起来。刺猬见状,故意把自己的托盘也打翻了。

邻座的女护士看在眼里,横眉立目地吼了一声:“胜田君!”

刺猬的母亲旧姓是长濑,去年又跟一个姓胜田的结婚了。刺猬跟这个姓胜田的继父没见过一面。

“我看见你是故意打翻的,你也想扣分吗?”女护士说。

“我这手突然发麻,”刺猬右手哆嗦着,让别的留在病房没回家的孩子看:“这饭里没准儿有毒,你们可得注点儿意啊!”

刺猬话音刚落,一个中学二年级的男生和一个中学三年级的女生的托盘紧接着相继打翻在地。

四个护士眼睛忙不过来了:“干什么!别闹!”表情十分严厉。

可是,又有几个孩子的托盘稀里哗啦地掉在了地上,一个个面无表情,沉默不语。

这是一次小规模的抗议活动,没有一个起哄的。孩子们只不过是发泄一下回不了家的委屈而已,并没有明确的意图,他们对一直这么老老实实地吃饭产生了反感。

“别闹了!都想扣分吗?”护士们急了。

没想到,一个小学四年级女生也把托盘推下了桌子。惟一一个没有打翻托盘的是外号叫“傻瓜”的男孩,只见他摇晃着将近100公斤体重的身体,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继续吃他的饭。

护士们愣住了,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只是呆呆地站在一边。

最早站起来离开食堂的是长颈鹿和刺猬,别的孩子也纷纷离开食堂回各自的病室,没人打扫满地的饭菜,也没人出声,默默地走了。

结果,谁也没被扣分。

星期天早饭时,突然增加了六个护士。但是,孩子们已经平静下来,安安静静地吃完了早饭。

天气很好,可是长颈鹿和刺猬谁也不想去外边玩儿,吃完早饭就在病室的床上一动不动地躺着。衣服也不想洗,况且内衣袜子都破了,再洗就完蛋了。

隔壁的病室传来外号叫“豪猪”的初一男生的声音。

“爸爸,对不起,就得了这么几分儿。什么?没关系?只要努力学习了就行?妈,爸爸说了,我就是成绩不好,也是个可爱的好孩子。妈,您也这么看吗?”

每逢病室里只剩下“豪猪”一个人时,总是在病室里沉迷于“想像中的家庭”的游戏。由于离婚或失踪等原因失去了父母的患儿,不少人像“豪猪”这样拥有一个“想像中的家庭”。他们把这个“想像中的家庭”理想化,认为父母肯定会在哪一天来接他们。即使是父母健在的患儿,也把自己的父母想像成自己理想中的样子,沉迷其中。平时“豪猪”只是在心里幻想着,什么都不说,而到了周末,病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时,就絮絮叨叨地跟“想像中的家庭”对起话来。

“爸爸,您说要像个男子汉,这太难了。男子汉的含意太暖昧了,我理解不了。什么?用不着想那么多?可是,上次您嫌我不像个男子汉生了那么大气。拈花惹草也是男子汉的特征,您为这个还揍过妈妈呢!不是?没有?是吗?用不着想那么多呀……”

长颈鹿使劲儿用拳头敲了敲墙,隔壁的“豪猪”立刻安静下来,可是过了没一会儿,又叨叨起来了。

长颈鹿对刺猬嘟囔着:“要不,咱们俩逃吧……”

刺猬沉默。

以前的计划本来就是两人。但是现在,他们已经做不到无视优希的存在了。失去了优希,他们感到莫名的空虚。

下午,护士来到病室:“有泽梁平君,到食堂来,家里人看你来了。”

长颈鹿吃了一惊,不由得跟刺猬对视了一下。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过家里还会有人来。自从去年7月住院以来,长颈鹿的父亲就像甩掉了一个大包袱似的。当然,长颈鹿住院以前的种种行为也确实让父亲和周围的大人们生气。比如说,他把学校养的兔子和鸡抓来,烧它们的毛,用烟头烫它们。女老师上课的时候,总是捣乱。在街上看见抽烟的女人,就用石头砍,要不就揪住乱打。去年6月,他拒绝上游泳课,几个淘气的同学在游泳池扒光了他的衣服,他差点儿把为首的一个同学的眼睛抠瞎了。老师批评了他,他一气之下用棒球棒把学校的窗户砸碎了好几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