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硝烟散尽(第6/19页)

“你果不其然是间谍啊。”

“我不是!”

“别扯了!”

我再不想听他辩解,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不停晃动,毫不留情面地说:

“你如果不是间谍,那为什么少校不当场拆穿你,说你是他的部下?为什么不杀了你这个叛徒?这很明显就是他觉得你是在执行任务的证据。”

他被我抓到跟前,瞳孔里映出了我的身影。我们都没有避开彼此的目光,就那么互相瞪着。克劳斯·索默尔简直像是在说错的人是我一样,深沉地笑了。

“你说我是间谍?你也太天真了吧。”

他神情中的胆怯与动摇不见了。我本以为他铁定会屈服,结果却是我慌了手脚,给了他说话的机会。

“我是间谍的话早就烦死了。今天晚饭吃什么、口粮罐头不够了、点心有海绵蛋糕,跟你们在一起我就只能得到这种不痛不痒的情报,我要是间谍怎么可能一直跟你们假装朋友?肯定早就跟别的人搞好关系,获取更有价值的情报去了。”

索默尔用他宽大的手掌抓住了我的手腕。

“你仔细想想,除了你们我还跟谁套过近乎?我有过什么可疑的行为吗?没有。不管什么时候我都跟你们一起行动,你、迭戈还有格林伯格。”

我推开他的手,放开了他的衣襟。不知道什么时候额头上出了好多汗,顺着鼻梁滑到了我的眼角。窗外醉酒的人在大喊大叫,不着调的歌声逐渐远去。我拿起挂在腰上的水壶,把里面的水一口气喝干——稍微冷静了一些。

“我每天二十四小时都跟你们在一起,是因为不想被美军也不想被德军注意到。炊事兵干的是跟荣誉无关的不起眼的活儿,怕遭到德军报复的我才混了进来。”

“你说报复?”

“我根本不是什么间谍。恰恰相反,科尔、我是为了活下去才从德军部队里面逃出来的。”

烛台上的蜡烛快要燃尽,克劳斯·索默尔换了一根新蜡烛。他的手指虽然粗但很灵巧,看着他点燃火柴,我靠在了墙壁上。

我不由得叹气,用双手搓搓脸,想整理脑中混乱的思绪。但整理这些零散的思绪就像搭建纸牌屋一样,刚搭好就面临倒塌。最要命的还是我自己内心矛盾的情感。原谅他和怀疑他的念头混杂在一起,让心里的迷雾变得更加浓厚,更加深重。

必须冷静下来。假设索默尔说的话是真的,想想有没有什么可疑或是矛盾之处,有没有什么是不自然的。

“那你告诉我,魏德迈少校为什么放过了你?为什么放弃了处置叛徒的机会?”

他摇了摇头,对我说他也想知道答案。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少校是怎么想的。其实排长叫上我的时候我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最后少校只是小声说了‘祝你好运’。”

“其他受伤的士兵都那么巧对你网开一面了?”

“理由很简单,认识我的人已经一个都不剩了。”

如果不是在战场上,我可能会对他嗤之以鼻地说“哪有那么巧的事”。但是此刻我相信他的话。战友们像黑色笑话一样轻易死去——从他轻描淡写的语气里面,我感受到了自己也深有体会的绝望。那种感觉就像站在窨井口闻着下面流动的臭水沟的气味一样,令人反胃。

“够了。”

我选择相信他不是间谍。

“我知道了。话说回来,你得跟我讲讲在法国发生了什么。”

“我在昂戈维尔奥普兰的村庄附近受了伤,和部队走散。但是有两名美国医护兵救了我,让我在教堂接受治疗,我才活了下来。后来就跟你推理的一样了。空袭太猛烈,教堂里一片混乱。没有光线视线不好,我快速地把身边死去的美国兵搬到后门,跟他换了野战服,拿走了他的身份识别牌然后逃走了。为了以防万一,我把身份识别牌上标明血型的地方给弄坏了。”

确实,在昂戈维尔奥普兰的民房里看到这家伙的身份识别牌时,是有一部分已经看不出写了什么字了。夜色中风呼呼作响,吹得窗户玻璃都有点摇晃。

“说起来你为什么要混进我们的部队啊?”

“因为我觉得德国会输。而且如果我成了俘虏,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到家人身边。”

他说着,把棒球手套般大的手掌慢慢合在一起。

“美军尽管战斗经验浅,但物资丰富,一旦登上欧洲大陆,德国就没有退路了。大家都不想承认,德国因为战争时间太长已经疲惫不堪。法国被拿下是早晚的事。但司令部下达了绝对不能撤退的命令,甚至扬言说一旦撤退就会以军法处置。”

尽管听到的是敌军的情况,我仍皱紧了眉头。私自的临阵脱逃确实该判刑,但战略上的撤退并非坏事。撤退之后能够休养生息重整旗鼓,之后再反击,这样或许还能有好结果。但如果强制部队死也不能撤退的话,实际上是在浪费宝贵的兵力,是划不来的。

“不过魏德迈少校挺特别的。在部队被完全包围之前他就认为应该撤退,并且真的下令让我们撤退。但是随后遇到轰炸,我受了伤,跟大家走散了。部队多数人都死在了卡朗唐。你们应该很清楚啊。”

啊,原来是这样。我突然有种奇妙的感觉。离开昂戈维尔奥普兰之后,我们在诺曼底地区的卡朗唐与德军第六空降猎兵连队等队伍交战,取得了胜利。可以说索默尔的战友是被我们杀害的。也就是说,只要命运的齿轮稍有差池,当时我有可能就干掉这家伙。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干掉我。索默尔仿佛恍然大悟,兀自点着头。

“少校不喜欢没有意义的牺牲,所以才饶我一命。”

“但你却对这样的长官和战友见死不救,不是吗?”

“你说得对。”

“你是不是在背地里嘲笑我们,一点都不怀疑你,相信了你是我们的战友?”

“没有。我过得很开心。虽然这么说不太合时宜……但能跟你们在一起我真的很开心。”

我们面对面却看不清对方的脸,我低下头去看摇曳的烛火,然后用袖子擦干了湿润的脸颊。我哈气暖手,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将弯曲的中指放到嘴边用门牙不停地咬指甲。舌尖尝到了又苦又咸的味道。索默尔看到之后笑了起来。

“干吗?”

“没啥。那家伙想事情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咬指甲。”

“啊……是的呢。”

我把手拿开,在裤子上擦干唾液,然后问了知道他是德国人后一直想问的问题。

“你是不是希特勒的支持者?”

纳粹——希姆莱、海德里希等人把世界分为了包含雅利安人在内的优等人种和包含犹太人在内的劣等人种,并让希特勒成为独裁统治者,妄图打造一个只有优等人种才能安稳生活的帝国。如果索默尔是支持者,那他是不是很讨厌人种混杂的美国军队?我想问的问题就这么简单。索默尔沉默了片刻,然后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