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近亲 第一章(第2/4页)

“她说:‘第一场死亡之后就再无其他了。’听起来就像是引用的名人名言。”

“这确实是引用的。”他并没有多做解释,“她的大儿子在北爱尔兰战死。你喜欢这个房间吗?”

“如果我想坐下来静静读书,我更喜欢肯辛顿公共图书馆。这里更像是用来显摆,而非真正使用的,不是吗?把书房与餐厅合二为一,真是奇怪的想法。”她又补充道,“但我想就这个房间本身而言,它也确实非常华丽显赫。但是并不见得有多么舒适。我在想有没有人曾因为一栋房子而被谋杀。”

对于凯特而言,这算是相当长的一段演说。

达格利什说:“我也不记得有这样一种案子。也许这个动机比为了某个人而去杀人更为合乎情理;随后对房子失去好感的风险也比较小。”

“遭到背叛的可能性也小,长官。”

马特洛克小姐出现在门口,用一种冰冷、正式的语气说:“厄休拉夫人已经准备好见你们了。她的起居室在顶楼,但是有电梯,请跟我来。”

他们就像应聘琐碎家政工作,却毫无入选希望的申请人一样。电梯像是镀金的优雅鸟笼,他们慢慢上行,空气中有一种压抑的沉默。电梯戛然停住,他们被领着走上一条铺着地毯的狭窄走廊。马特洛克小姐立即打开了一扇门,大声说道:“达格利什总警司和米斯金女士已经来了,厄休拉夫人。”然后不等他们走进房间,她就转身离开了。

现在,达格利什迈进厄休拉·博洛尼夫人的房间,才第一次感觉到他是在别人的私宅里,这是一个由主人专门打造的、专属她自己的私人房间。两扇比例完美、和谐相称的窗户和十二条窗格之外可以看到有树冠精心点缀的天空,狭长的房间里洒满阳光。厄休拉夫人在壁炉右侧,坐得笔直,背靠窗户。

她的椅子旁边倚着一根金色把手的乌木拐杖。他们走进来时,她没有起身,但是凯特介绍达格利什的时候她伸出了手。她紧紧一握,又很快松开,手上的劲道强劲得令人吃惊,尽管如此,握上去还是像摸到一堆干羊皮包裹着的、松松散散的骨头。她快速地审视了凯特一眼,然后点了点头,可能是表示认可或者赞同,然后说道:“请坐。如果米斯金督察需要做笔记,她可以坐在窗户边那把舒服的椅子上。总警司,也许您可以坐在我对面。”

这声音和他预想当中的一样,带有一丝上流社会的傲慢,而说话者本人常常无法察觉这点。这种声音似乎是故意而为,想要控制音调里的颤抖,她既调整了呼吸,又积蓄了能量,才能保持这种调整好的节奏。尽管如此,这声音依然十分动听。她笔直、僵硬地坐在他对面,使他得以注意到她的椅子是专门为残疾人设计的,扶手上有一个按钮,她想要起身的时候,椅子可以协助着升高。这种现代化的功能是这个塞满18世纪风格家具的房间中一个不和谐的音符。屋里有两把放着绣花坐垫的椅子、一张折叠式桌子、一张办公桌,每件家具都很好地展示了特定年代的风格,并且经过精心的摆放。如果她想要费力走到门边时,这样放置的家具就为她提供了一系列的支撑。如此一来,整个房间看上去更像是一家古董店,只是所有的宝贝都放在了不恰当的地方。这是个老女人的房间,蜂蜡和折叠桌上的一碗百花香料带来了淡淡夏日芳香,但在它们的掩饰之下,他敏锐的鼻子还是嗅到了一丝老年人的酸腐味道。他们的目光相遇,互相看着对方。她的眼睛依然大而有神,双眼间距适中,有着厚厚的眼睑。这一定曾是她的美丽所在,尽管现在已经开始凹陷,他仍然能看到其中智慧的闪光。她的皮肤干裂,下巴和高高凸起的颧骨之间爬满了深深的皱纹,像是有两只手曾经捧着这脆弱的肌肤使劲往上推,因此他吃惊地感到了某种预兆,像是接下去这皮肤就会被推开,露出底下闪着反光的头骨似的。紧靠在脸部两侧的耳垂非常肥大,看起来就像不正常的赘生物。年轻的时候,她也许会梳一种能遮住它们的发型。她的脸上没化妆,头发被紧紧拢到脑后,团成了一个高高的发髻,因此这张脸看上去赤裸裸的,缺少动感。她穿着黑色的裤子,上身是灰色羊毛束腰的单衣,扣子一路系到了下巴上,袖口也系得很紧。她的脚上穿着阔口黑色条纹的鞋子,由于一动不动,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钉在了地毯上。她椅子右边的圆桌上放了一本平装书,达格利什注意到那是菲利普·拉金的《应要求而写》。她伸出手,放在书上,然后说道:“拉金先生在书里写道,一首诗的灵感与具体的诗句总是同时生成。你同意这个说法吗,总警司?”

“是的,厄休拉夫人,我想我是赞同的。一首诗由诗句而开始,而不是由一个想法而诞生。”

他没有流露出任何对这个问题的惊讶。他知道震惊、悲痛与心理创伤会以不同的方式影响不同的个体,所以,如果这种古怪的开场能够对她有所帮助,他会藏好自己的不耐烦。她说:“同时当一位诗人和一名图书馆管理员尽管会有些不寻常,但是在一定程度上也很合适。然而,如果既是一个诗人又是一名警察,在我看来就有些古怪了,甚至可以说是有悖常理。”

达格利什说:“那您是觉得诗歌对于刑侦工作有害,还是刑侦工作对写诗不利呢?”

“哦,当然是后者了。如果灵感突然袭击——不,用袭击这个词并不恰当——如果在你办案过程当中灵感突然造访该怎么办?尽管,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您的艺术灵感最近这些年似乎很少到访,总警司。”她又充满讥讽地补充道,“这可真是我们极大的损失。”

达格利什说:“目前还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也许人的大脑一次只能够处理一种强烈的体验。”

“当然,诗歌应该也是一种强烈的体验了。”

“应该说是最为强烈的体验之一。”

突然,她冲他微微一笑。这笑容点亮了她的脸庞,分享了秘密般的亲密,就好像他们是开展辩论的老搭档。

“您必须得原谅我,对我而言被侦探问话还是一种全新的经历。如果有一种适合这种场合的对话方式,恐怕我还没有发现。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您没有表达啰唆的慰问。我这一辈子收到的官方慰问太多了。在我看来它们总是令人尴尬,或者一点儿也不真诚。”

达格利什暗想,如果他说了这些话,她会回答什么:“我认识您的儿子。不是很熟,但我认识他。我知道你不想接受我的慰问,但如果我能说出正确的词句,它们也许就没有那么不真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