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窃之信(第5/6页)

“心中有数之后,我备了一副绿色镜片的眼镜,并在一个晴朗的上午非常偶然地去那位大臣的府邸拜访。我发现D在家,像平时一样打着哈欠懒洋洋地在屋里闲荡,装出一副无聊透顶的样子。其实在活着的人当中,他也许是精力最充沛的一个,不过只有在没人看见时他才会那样。

“为了和他旗鼓相当,我抱怨自己眼睛弱视,并为必须戴眼镜而悲叹了一番,同时我表面上只顾跟主人说话,暗地里却在眼镜的遮掩下留心把房间彻底地扫视了一遍。

“我特别注意他座位旁边的一张大书桌,桌面上杂乱无章地放着一些书信和文件,另有一两件乐器和几本书。然而,经过长时间周密而仔细的观察,我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最后,当我再次扫视房间之时,我的目光落在了一个纸板做的华而不实的卡片架上,那个卡片架由一根脏兮兮的蓝色缎带悬挂在壁炉架正中稍低一点的一个小铜球雕饰上。在这个分成三四格的卡片架里插着五六张名片和一封孤零零的信。此信又脏又皱,几乎从中间撕成两半,仿佛信的主人开始觉得它没用,打算把它撕碎,但转念一想又改变主意将它留了下来。信上印着一枚大黑图章,清楚地呈现出D姓名首写字母的拼合图案,信上的收信人地址是一位女性娟秀的笔迹,收信者正是D大臣本人。信被漫不经心地,甚至好像是被不屑一顾地插在卡片架的最上一格。

“我一看见此信就立刻断定它就是我要找的那封。诚然,它看上去与警察局长为我们详细描述的那封信完全不同。这封信上的印章又大又黑,图案是D的名字首写字母的拼合,而那封信上的印章又小又红,图案是S家族的公爵纹章。这封信的收信人是大臣本人,写地址姓名的笔迹纤细娟秀,而那封信的收信人是一名王室成员,写姓名地址的字迹粗犷刚劲。两信唯一的相似之处就是大小相同。然而,那些不同之处未免太过分了;那信又脏又皱而且还被撕开一半的样子与D实际上井井有理的习性极不相符,不由得令人想到这是企图要蒙骗看到信的人,使其误认为此信毫无价值。这些情况,连同该信让来者一眼就能看到的过分突出的位置,加之与我先前的断定如此一致,所有这些情况,如我刚才所言,在一个心存疑窦的来者眼里,都足以证实心中的怀疑。我尽可能地拖长做客的时间,一边就一个我深信大臣不会不感兴趣的话题与他高谈阔论,一边却把注意力真正集中在那封信上。在这次观察中,我记住了信的外貌和它插入卡片架的样子,而且最后我还有一个忽然的发现,这发现消除了我心中也许还残存的任何一丝疑惑。在细看那封信的四边之时,我注意到它们的磨损似乎超过了应有的程度。它们所呈现的那种磨损就像有人把一张硬纸先叠好再用折叠器压过,然后又翻过一面按先前的折痕重新叠过。这个发现足以使我清楚地看出,此信就像一只手套那样被人翻过,把里面翻到外面,然后重写地址姓名,重新加封盖印。于是我向大臣道过日安,匆匆告辞,把一个金鼻烟盒留在了那张桌上。

“第二天上午我专程去取那个烟盒,两人又急切地重新谈起了前一天的话题。可是当我们正谈得起劲,忽听紧挨着宅邸的窗下传来一声巨响,像是一支手枪射击的声音,随之是一阵可怕的尖叫和街上人群的大声呼喊。D冲向一扇窗户,将其推开并朝外张望。与此同时我走到卡片架跟前,抽出那封信放进我的口袋,然后把一封一模一样的信(就其外表而言)插在了原来的位置。假信是我在家里精心复制好的,我用面包做假印,很容易就模仿了D的图章。

“街上那阵骚乱是由一名带滑膛枪的人胡作非为所引起的。他在妇孺群中开了一枪。可后来证明枪里没装弹丸,那家伙也就被当作疯子或酒鬼随他去了。他走之后D才离开窗口,而我刚才一拿到信就跟着他站到了窗边。此后没过多久我就向他告辞。那个装疯的人是我花钱雇来的。”

“可是,”我问,“你用一封假信去调包有何意义?你第一次拜访时抓过信就走不是更好吗?”

“D是一个亡命之徒,”迪潘回答,“而且遇事沉着果敢。再说,他府上也不乏对他忠心耿耿的奴仆。如果我照你说的那样贸然行事,那我很可能不会活着与那位大臣分手。善良的巴黎人说不定就再也不会听谁说起我了。不过除了这些考虑我还有一个目的。你知道我的政治倾向。在这件事中,我充当了那位当事的夫人的坚决支持者。这位大臣已经把她摆布了十八个月。现在该由她来摆布他了。因为,由于不知道所窃之信已不在自己手中,他将一如既往地继续对她进行讹诈。这样他马上就会不可避免地导致自己政治上的灭亡。他的垮台将使他感到突然,但更会使他感到难堪。下地狱容易,这话说得真好;不过在各种各样的攀缘钻营中,那就正如卡塔拉尼[9]谈到唱歌时所说的那样,升高比降低要容易得多。就眼下之例而言,我对他的垮台毫不同情,至少毫不怜悯。他就是那种monstrum horrendum[10],一个没有德行的天才。可我得承认,我非常想知道,当他被那位警察局长称之谓‘某位要人’的她嗤之以鼻时,当他被逼得只好打开我为他留在卡片架上的那封信时,他心里会有一番什么感想。”

“怎么?难道你在信中写了什么不成?”

“当然,让里面一片空白似乎很不恰当,那岂不是显得无礼。D曾经在维也纳做过一件有损于我的事,我当时曾平心静气地对他说我不会忘记。所以,既然我知道他会对是谁赢了他而感到好奇,我觉得不给他留一条线索未免遗憾。他非常熟悉我的笔迹,于是我只在那面白纸中央抄写了一句话:

‘如此歹毒之计,若比不过阿特柔斯,也配得上堤厄斯忒斯。’”

这句话可见于克雷比雍的《阿特柔斯》。[11]

[1]阿伯内西(John Abenerthy, 1764–1831),英国著名医生。——译者注

[2]普罗克儒斯忒斯(Procrustes),希腊神话中的巨人强盗,他把羁留的旅客缚在床上,体长者被截其下肢,体短者则被拉长。“普罗克儒斯忒斯的床”比喻生搬硬套,削足适履。——译者注

[3]拉罗什富科(La Rochefoucauld, 1613–1680),法国伦理学家,著有《箴言录》五卷。——译者注

[4]拉布吕耶尔(La Bruyère, 1645–1696),法国作家,著有《品格论》等。——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