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扣住鞋(第3/3页)

他又接着说:

“我告诉您,波洛先生,我常注意到那些大人物——就是那些重要的人物——他们总是很守时,从来都不会让人等。比如,王室最注重细节。这些大人物也一样。今天上午我就要接待一位非常重要的大人物——阿利斯泰尔·布伦特!”

莫利先生说出这个名字时声音里充满了骄傲。

这时的波洛,虽然嘴里塞着几块棉花,舌头下面的玻璃吸管还在咕噜咕噜地吸着,但他还是发出了些声响来回应。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这是当今社会令人振奋的名字。他既不是公爵、伯爵,也不是首相。他什么都不是,就是普普通通的阿利斯泰尔·布伦特先生。一个公众几乎不认识的人——只是偶尔出现在一些人们不太注意的消息中。他毫不引人注目,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英国人,却又是英国最大的金融集团的领袖。他有丰厚的资产,可以对政府发号施令,同时他又过着平静的、深居简出的生活,从不在大庭广众面前演讲。然而,他的手中握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莫利先生站在波洛身边,把填充物放进去。他的声音里依然带着那种崇敬的语调。

“他总是严格地准时到这里赴约,经常是到了之后让司机先走,然后自己走回办公室。真是个安静、没有架子的好人。他爱打高尔夫球,而且喜欢园艺。你怎么都想不到虽然他的资产足以买下半个欧洲,但却是一个像你我这样的普通人。”

听到莫利先生无缘无故地把自己和他归为一类,波洛感到一阵不快。莫利先生是个很好的牙医,这点没错儿,但是伦敦还有其他医术精湛的牙医。而赫尔克里·波洛却只有一个。

“请漱一下口。”莫利先生说。

“您知道,这应该是希特勒和墨索里尼他们操心的事儿,”莫利先生接着说,一边开始补第二颗牙,“我不想在这里多管闲事。可你看我们的国王和王后是多么民主。当然,像您这样的法国人,接受的是共和思想……”

“我……不……细(是)……华(法)国人,我……细(是)……比利时人。”

“嘘——嘘——”莫利先生赶紧说,“别说话,牙洞还没干呢。”他把热风管对着牙洞使劲儿吹。然后,他接着说:“我还不知道您是比利时人,真有趣。听说利奥波德国王人很好。我个人非常崇尚王室传统,他们都受过很好的训练,您知道,他们都能熟练地记住每个人的面孔和名字。这都是训练有素的结果——当然,有的人天生就有这种能耐。拿我本人来说吧,我就记不住别人的名字,但是对于见过的面孔可以过目不忘。比如那天,我碰到一个病人——很久以前的病人。我完全记不得她叫什么名字了,但我在心里问自己:“我在哪里见过她?”目前我还没有想起来,不过我会想起来的,我肯定能。请再漱一下口。”

漱完后,莫利先生仔细地盯着病人的嘴里看了一会儿。

“好了,我觉得可以了。轻轻地合上嘴……没有什么不舒服吧?您根本感觉不到那个填充物,对吧?请再张开嘴。是的,看上去完全没问题。”

波洛从椅子上下来,重获自由。

“好吧,再见啦,波洛先生。我希望您在我这里没有侦察到什么坏人吧?”

波洛笑着说:“我上楼之前,看每个人都像坏人!现在,可能会感觉不一样了吧!”

“啊,是的,之前和之后感觉完全不同!其实,大家都是这样的。我们牙医现在再不像以前那么可怕了!需要我帮您按电梯吗?”

“不用了,我自己走下去。”

“请随意,电梯就在楼梯边上。”

波洛走出房间。门被关上的那一刹那,他听到水龙头的流水声。

他要走下两段楼梯。拐最后一个弯儿时,他正好看到那位英籍印度上校被送出门。他长得一点儿都不难看,波洛轻松地想。也许他是一个勇猛善战的军人,一个有用之才——守卫帝国的前哨。波洛走到候诊室去取他先前放在那里的帽子和手杖。那个坐立不安的年轻人还在,这让波洛感到有点儿吃惊。另外还有一个病人也是男的,在读一本《原野》(注:Field,介绍射击、钓鱼、打猎等户外活动的期刊。)。

波洛用他刚刚恢复的好心情仔细地观察那个年轻人。他看起来依然很凶,好像要杀人,但其实并不是个杀人犯,波洛善意地想。毫无疑问,过不了多久,当他受完折磨从楼上下来时,就会心情愉快,面带微笑,不会对任何人有任何敌意了。

门童走进来,清晰果断地叫道:“布伦特先生。”

坐在桌子边上的那个男人放下手中的《原野》,站了起来。他中等个头,中等年纪,不胖也不瘦,而且衣着讲究,举止淡定。他跟着门童走了出去。

一个英国最富有、最有权势的人,也要像其他人一样去看牙医。不用说,他的感觉也会和其他人一模一样!波洛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拿起自己的帽子和手杖,向门口走去。他转身环视了一下身后,一个念头出现在他脑海里——那个年轻人一定牙疼得厉害。

波洛在门厅的镜子前停下来,整理了一下他的小胡子——刚才被莫利先生弄得稍稍有点儿乱。他刚刚整理好,电梯就下来了。门童也从门厅的后面走过来,嘴里还吹着不成调的小曲儿。他看到波洛,立刻不吹了,走过去替波洛开了门。

这时,一辆出租车刚好停在诊所门前,一只脚从车门里伸了出来。波洛饶有兴致地研究起这只脚来。秀气的脚腕上套着质地很好的袜子,应该说是一只很漂亮的脚。但是,他觉得鞋子不太好。那是一只崭新的漆皮皮鞋,上面有一个巨大的闪闪发光的鞋扣。波洛摇了摇头。不够典雅!太土气了!

一位女士从车里下来,她的另一只脚被车门夹了一下,鞋扣当啷一声掉在马路上。波洛非常绅士地走上前去,捡起鞋扣,向女士鞠了一躬,将鞋扣还给她。

天哪!原来是个四五十岁的老女人,戴着一副眼镜,头发灰黄且凌乱,衣服邋遢——还是那种压抑的艺术绿!她对他说了声谢谢,眼镜跌落下来,紧接着手提包也掉在地上。波洛又一次弯腰帮她捡起手提包,虽然还是很礼貌,但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殷勤。

她径直朝着夏洛特皇后街五十八号的台阶走去。出租司机对刚刚拿到的吝啬的小费很不满意,一脸掩饰不住的鄙视。波洛上前问:

“嘿,走吗?”

出租司机无精打采地说:“哦,走。”

“我也走。”赫尔克里·波洛嘀咕道,“无忧无虑了!”他看到出租司机面露狐疑,又说:“别担心,朋友,我没有喝醉,我只是刚刚看完了牙医,而且六个月内不用再来。想想我都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