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凉山的传说(第3/3页)

我笑着说:“我猜你大概不会一口咬定,你全部的冒险经历不是一场梦了吧?你不准备坚持说你现在死了吧?”

当我说这些话时,我当然期待贝德洛伊会说几句俏皮话来解嘲。不料令我吃惊的是,他竟吞吞吐吐、抖抖嗦嗦,脸色白得吓人,半晌不说一句话。我看着坦普尔顿。他直挺着腰板,肃然危坐在椅子里——牙齿震颤作声,眼睛瞪得像是要从眼窝里掉出来一般。“说下去!”他终于粗嘎着嗓门对贝德洛伊说。

“有好一阵,”后者接着说:“我只感到一片黑暗,只觉得一片虚无,只有对死亡的意识。最后,我的整个灵魂似乎遭到了猝然而猛烈的一击,仿佛是电流穿过一般。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富有弹性而又明亮的感觉。这明亮不是我见到的,而是感觉到的。眨眼间,我似乎从地上升起来了。但我没有形体,没有可见可闻、可触可知的存在。人群早已离去,骚乱已经停止。城里也比较安静了。在我的下面躺着我的尸体,右太阳穴上中了枝箭,整个头部肿得老大,严重受伤。但是这一切都是我感觉到的——不是见到的。我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甚至那具尸体似乎也与我无关。我没有意识可言,但似乎又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我飘飘浮浮地飞出了那座城市,折回那条我先头经由它进城的弯弯小路。当我回到山中峡谷,在我先前遇见鬣狗的地方,我又经历了一次电击般的震动,它使我对重量、意志以及实质的感觉统统都恢复了。我又成了原来的那个我,匆匆转身朝回家的方向走去。可是过去的事仍旧那么真实生动地印在我的脑海中——哪怕是瞬时片刻,我也不会再强迫自己将它作为一个梦来理解。”

“也不尽然,”坦普尔顿带着十分严肃的神情说,“不过这事应怎样以不同的名称来解释它,真是难以说清。我们不妨假定,现代人的心灵将要成为某些伟大的心理发现的对象。且让我们满足于这种假定吧。至于其他,我要解释一下,这里有张水彩画,以前我早就应当拿给你们看的,但由于一种难于说明的恐怖情绪,我迄今不敢拿出来。”

我们注视着他拿出来的那张画。我从中没看到任何新奇之处,但是,它在贝德洛伊身上产生的影响却非同小可。他凝视着画面,差点昏厥过去。然而这不过是张小肖像而已,不过确实画得惟妙惟肖,画的就是贝德洛伊自己那奇特古怪的相貌。至少我凝视它时是这么想的。“你们看这画的日期,”坦普尔顿说,“它在这里,几乎看不清,在这个角上,是1780,这肖像就是这一年作的。画中人是一位已故的朋友——一位叫奥尔德的先生,在华伦・哈斯丁斯[7]任职期间,我在加尔各答[8]与他结下很深的友谊。当时我年仅二十岁。当我第一次在塞拉托格见到你贝德洛伊先生时,正是你的相貌同这画中人的神奇般相似,吸引我同你结识,寻求你的友谊,进而达成了那些协议,使我最终成了你的忠实的看护。促使我达到这一目的的动机,部份是——也许主要是因为我对死者充满歉疚的怀念,但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出于对你的一种惴惴不安的并且多少有些恐怖的好奇。

“就你刚才细叙的你在山中见到的幻景来看,实际上你已至为详细而准确地描绘了恒河边的印度城市贝拿勒斯。那些骚乱、格斗、大屠杀,都是切伊特・辛格[9]叛乱的真实事件,发生在1780年,是时,哈斯丁斯正处于他一生中最危急的关头。那个用头巾做成绳子逃走的男人,就是切伊特・辛格自己。在凉亭中的那帮人是归哈斯丁斯领导的英军印度兵和英国军官,我就是他们中间的一员。我竭力阻止那个军官轻率出击,以免送死。不幸他中了孟加拉的毒箭,在拥挤的胡同里倒下了。那军官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他就是奥尔德。你们从这些手稿中可发觉,”说着,他拿出一个笔记本,上面有几页似乎是刚才写下的。“正当你在山中幻想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恰恰就在家中详细记载了这些事。”

这次谈话以后大约过了个把星期,夏洛茨维尔报上出现了下一面这段文字:

“我们沉痛宣告,一位和蔼可亲、德高望重而深受夏洛茨维尔市民爱戴的绅士——奥古斯塔斯·贝德洛先生逝世了。

“多年来贝先生为神经痛所苦,常常命系垂危;然而这只能视为死亡的间接原因,其直接原因真是离奇之至。几天前,他去荒凉山作短途游览,因稍感寒热,导致血液大量涌集脑部。为减轻症状,坦普尔顿博士采取了局部放血。他将水蛭放在病人的太阳穴上。但转瞬之间,他就死了。事情似乎是在装了水蛭的罐子里,偶然放进了一条有毒的蠕虫形水蛭,这种水蛭有时能在附近的池塘里找得到。毒蛭牢牢吸附在他右太阳穴的小动脉上。因为它看上去同医用水蛭非常相似,故使得大错铸成,救治无时。

“注意,夏洛茨维尔有毒水蛭同医用水蛭总是可以区别开来的。它呈黑色,特别是它那蠕动扭转的动态和蛇非常近似。”

一日,我正同上述报纸的编辑谈起这次非常不幸的事件,突然我想起要问他,何以死者的名字被写成了“贝德洛”。

“我想,”我说道,“你对这么拼写是有根据的,但我一直以为这个名字应以‘e’结尾来拼写。”

“根据?——不,”他答道,“这纯粹是个印刷错误,这名字是‘贝德洛’再加个‘伊’,普天下都这么拼写,我从不知道有别的什么拼法。”

“那么,”我一边转身,一边喃喃自语地说,“那么,说真的,一个事实往往比任何虚构要奇怪得多——因为‘贝德洛’不带‘伊’,除了是‘奥尔德’这个名字的颠倒之外,又意味着什么呢?不过这位先生告诉我,它只是个印刷错误而已[10]。

丁放鸣 译

[1]美国纽约州东部一村落。——译者注 [2]梅斯美尔(1734—1815),奥地利医生,当代催眠术的先驱,当时的科学家们对他持否定态度,将他的“治愈例”归因于患者自己的想象。——译者注 [3]天使们吹起号角宣布最后的审判开始;当上帝降罚之日,也吹号角,见《圣经·启示录》。——译者注 [4]在印度,牛被视为神圣的动物。——译者注 [5]叫拜楼,回教寺院的尖塔。——译者注 [6]诺瓦利斯(1772—1801),德国早年浪漫派诗人。——译者注 [7]华伦·哈斯丁斯(1732—1818),英国政治家,1773—1785任首任印度总督。——译者注 [8]加尔各答,印度港市。——译者注 [9]18世纪70—80年代,东印度公司对其领地上的农民横征暴敛,以支付军费开支。1780年,哈斯丁斯到贝拿勒斯索款,该邦罗阇切伊特·辛格请求暂缓,哈斯丁斯却下令将其逮捕。愤怒的群众闻讯冲进王宫,打死了监视罗阇的英军土著雇佣兵,带走了切伊特·辛格,哈斯丁斯损失上尉两名,士兵一百三十多人,他自己好不容易才逃出该城。——译者注 [10]贝德洛伊与奥尔德的英文分别:Bedloe、Oldeb,前者去掉e,恰好是Oldeb的回文。作者以此暗示贝德洛伊与奥尔德的命运无处不有神秘的相通之处。——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