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进大漩涡(第3/5页)

“我们在‘打渔场所’遇到的困难,哪怕是其中的二十分之一我也无法向您叙说——即使在晴好天气,那也不是人待的地方——但我们总是尽量设法安然无恙地躲开了莫斯柯厄漩涡的折磨;有时碰巧我们的开船时间比平潮期早了或晚了分把钟,那我就紧张得心都跳到口里来了。有时船出发那刻,风不如想象的那么强,我们就要比原来预计的路程少行一段,因为激流使船无法驾驶。我大哥有个儿子,十八岁了,我也有两个身体结实的儿子。在这种时刻他们在划桨、捕鱼方面都是极好的帮手——但是,不知为什么,我们仍要亲身去担风险,我们没有那份让年轻人去冒险的心肠——因为那终归是一种极其可怕的危险,这话不假。

“到如今,再过几天,就是我要对您讲的这个故事发生的三周年。那是18?年7月10日,是这一带的人永远不会忘记的一个日子——因为那天从天上刮来了最可怕的十二级飓风。而那天整个上午,实际上是直到下午傍晚之前,都还吹的是柔和、平稳的西南风,太阳光也很明亮,因此我们当中年龄最老的水手,也预见不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我们仨——我跟我的两个兄弟——在那天下午两点钟左右,将船开到那边的小岛,没多久,渔船就装上了满满一船上色鱼。我们都说,以往每天捕到的鱼从没有像那天那么多。当我们起锚回家,以便在平潮时期也对那漩涡作最坏的考虑时,我的表正好是七点,而我们知道平潮期将在八点。

“我们开船后,有一股强劲的风在船的右舷催策,好一段时间船都以高速飞驶,做梦也没想到会有危险,因为我们实在看不出丝毫担惊受怕的理由。突然,从海尔塞根山那边刮来的一阵风使我们大吃一惊。这件事极为奇怪——以前我们从没碰到过——不知为什么,我开始感到有点担心起来。我们顶风行驶,可船根本无法到达旋流那里,我正打算回到原来停泊的地点去,向船尾一望,只见整个水天相接处以令人吃惊的速度盖满一层紫铜色的奇特云彩。

“这时那阵阻扰我们的风消失了,我们的船因无风而完全无法开行,只能随波四处漂流。可是,这种情况也没能持续到足以给我们时间想想这是怎么回事。还不到一分钟,风暴就向我们袭来了——不到两分钟,天空罩满愁云惨雾——这种现象以及高涌的浪花,使得周围突然变得如此漆黑,以致我们在船中彼此都分不清面目。

“当时刮起的那阵飓风,谁要想将它加以描述一番,那只是一种傻念头。就连挪威年纪最老的水手也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我们在风帆还没将船完全掀翻以前就突然将它们放了下来;可是,刮来的第一股强风就将我们的两根桅杆吹到海中去了,仿佛是用锯子锯断的一样——主桅倒下去时将我弟弟也一起带人海中,因为他为了安全起见,将身子缚在主桅上。

“我们的船有如浮在水面上的一根极轻的羽毛。它有溜平的甲板,靠近船头有个唯一的小舱,这舱,平时我们在要过大漩涡时,为小心起见,总是习惯于将它封闭起来,以防汹涌的海水。不是这样的话,我们早就该沉到海下了——因为有那么一会儿我们是完全给淹在水下的。我没法说清我哥哥是怎么样逃脱灭亡的,因为我实在没机会弄清楚。至于我自己,我刚一放下前桅帆,就匍匐在甲板卜,双脚抵住船头那窄狭的船舷上沿,双手抓住前桅脚附近的一个环端螺栓。那只是我的本能提醒我这样做——无疑这是当时我所能采取的最好的办法——因为我当时过于慌张,已无法去想什么办法了。

“正如我所说的,有一会儿时间我们完全给淹在水里,这段时间我一直屏住呼吸,死死抓住那环端螺栓。到我再也坚持不了时,便支持着站起来,双手仍抓住不放,这时我的头脑才清醒过来。不久,我们的小船摇晃了一下,正如一条狗从水里上来时浑身一耸一样。这一耸,多少从浪涛中挣脱出来。这时,我也从恍惚中恢复神智,开始集中思绪,想想要怎么办才好,突然感到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膀。那是我哥哥。我不禁为之雀跃,因为我原来以为他已掉到海里去了——但接着这种欢乐之情顿时变为恐惧——因为他把口凑近我的耳朵大声叫道:‘莫斯柯厄大漩涡!’

“当时我的心情是谁也不会知道的。我浑身发抖,好像患了严重的疟疾症。我很清楚他说那个词的意思——我知道他想让我明白。我们的船被这股风推着,正向大漩涡的旋流里驶去,谁也无法挽救我们!

“您了解我们过大漩涡的水道时,通常要在旋流上游绕一大段路,即使在风平浪静时也是这样,然后就小心等待那平潮期——可现在我们却是直朝那水坑本身驶去,而且又刮着这样猛的飓风!当时我想:‘肯定我们到达那里时会正好碰上平潮期——我们还有一线希望’——但随后我又骂自己是个大傻瓜,此时还梦想有什么希望。我十分清楚,即使我们的船十倍于有九十门大炮的军舰,也会要沉没。

“这会儿风暴的第一次猛势消退了,或许是我们顺风疾驶感觉不到它的猛烈,但不管怎样,原来给风压住,较平稳而泛着浪花的海面,现在已是波浪兼天涌了。天空也发生了奇特的变化。周围还是一片漆黑,但头顶上却突然现出一块圆圆的明朗的天空——跟平常所见到的天空那样明朗——湛蓝湛蓝的——还有一轮皓月闪耀着我以前从未见过的光辉。月亮把周围的一切照得清清楚楚——但是,啊老天爷,它照出的是一副什么样的景象!

“有一两次我打算同哥哥讲话——但是,我有些弄不明白,不知为什么嘈杂声越来越响,以致尽管我放开喉咙冲着他的耳朵高喊,也无法使他听见一个字,不久,他摇摇头,面无人色,跷起一个指头,仿佛说:‘听!’

“开始我没弄懂他的意思——很快我脑子里就闪过一种可怕的念头。我从口袋里掏出表来,表不走了。我借月光看了一眼表面,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并把表丢到海里老远老远的地方。表正停在七点钟上!我们没赶上平潮时间,大漩涡的旋流正在狂暴地旋转!

“当一艘船造得很好,行驶时保持平衡,装货不多,又遇上顺风,那些为大风掀起的浪头,有如从船底下滑过——这对一个未出过海的人来说,显得非常奇怪——可我们航海的术语却把这叫做漂海。唔,我们就那么轻巧地随浪漂行;但不久大海偶然从下面将船把住,带着我们随它一道往上升——往上——往上——仿佛升上了天。我不相信波浪能升得这么老高。接着,只觉得船一掠,一滑,一簸,我们就往下跌了,这一下使我感到头昏眼花,心头作呕,好像梦中从一个极高的山顶往下落一般。在船随浪上升时,我向周围很快瞥了一眼——这一眼就足够使我立即知道我们现在所处的准确位置。莫斯柯厄大漩涡就在我们正前方约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但它可不是平时所说起的莫斯柯厄大漩涡,而是您现在亲眼见到的,像一圈推动水车的水流。要是我不知道我们是在哪里,不知道我们不得不预期某种事情的发生,那我也就会根本认不出这地方了。但事实上我还是在恐怖中不自觉地闭上眼睛。眼皮死死地闭紧,像抽筋一样。然后,不出两分钟,我们突然感到浪涛平静下来,周围是一串浪花带。船忽地向左舷方向车了个半圈,接着就闪电般朝新的方向疾驰而去。与此同时,海水的怒吼声完全被一种刺耳的尖锐声掩盖了——这种声音,你可以想象为几千条汽船的排气管道同时排气时发出的那种声音。这时我们正在那道总是环绕着漩涡的浪花带中间;当然,我心想,待会儿我们就会被扔进那无底深渊——当我们以惊人的速度飞转下去时,只是模模糊糊看不清什么东西。船完全不像要沉下水去,只是像只气泡一样从海浪的表面掠过。其右舷挨近漩涡,左舷那边升起的就是我们刚刚离开的那一大片海洋,它像一堵翻腾着的巨墙,横亘在我们和水平线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