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威尔逊(第4/6页)

由于酒作用,我异常兴奋。这突如其来的干扰与其说让我吃惊,倒不如说使我高兴。我马上跌跌撞撞地走出去,没走几步便到了前厅。前厅又低又小,没有点灯;这里现在根本不让点灯,只有穿过半圆的窗户射进去的朦胧曙光。我一跨过门槛,借着这早晨的微光,立刻看到一个个头与我一般高的年轻人。他穿一件白色开士米早礼服,式样新颖,与我当时穿的一模一样;但是他的面容,我却看不清。我一进去,他便大步迎上前来,急不可耐粗鲁的抓住我的胳膊,在我耳边悄声说:“威廉・威尔逊!”

我马上神志清醒了。

看看这个陌生人的态度,看着他跷起一根指头,对着光指着我,我感到莫名其妙,惊愕不已。但是这并未怎样打动我,倒是他那奇特的低声和嘘嘘声中严肃的警告;那少有的简单、熟悉却很小声地说出的话语,那腔调,那声音,使我对过去岁月的千百种记忆蜂拥而至,像触电一样震慑我的灵魂。我还没来得及恢复理智,他便没了踪影。

虽然这一事件,使我混乱的想象力重新活跃起来,但这种活跃却只是昙花一现罢了。好几个星期,我都在千方百计地打听,进行百般病态的猜测。我并不隐瞒我感觉到那奇特的人的身份。他死不罢休地干涉我的行动,总是用他讽刺的劝告来烦我。这个威尔逊是谁?是干什么的?——他从哪里来?——用心何在?这些问题,我都无从答复,只弄清他家突然出了事,在我逃走的那天,他也离开了布兰斯比书院。过了些日子,我也就不再想这个问题了,一心想着离开这里去牛津这事,不久便如愿以偿。我父母极度虚荣,为我准备好全部用品和一年的开销,使我能够随心所欲地过我一心向往的奢侈生活——能够与大不列颠最神气活现的富家子弟一试高低。

有了这笔供我作恶的开销,我天生的脾性更加放任自流,热情增加了百倍。我一脚踢开文雅的约束,疯狂地热衷于寻欢作乐。但要停下来细细描述我的挥霍,却不太像话。我只消说:在挥霍放荡的人中,我远远胜过希律王[10],干了一大堆新奇的蠢事,在当时最无节制的大学中的长串罪恶录上,我增加了不少短的附录。

但是,人们难以置信,在牛津,我的名誉甚至一落千丈,君子风度被一扫而光。我追求职业赌徒的卑鄙透顶的骗术,成了擅长此道的长手,并不时地用来实践,让一些弱智的同学上当。事实就是这样。我犯下滔天罪行,毫无疑问,原因是我寡廉鲜耻,丧尽天良。这是主要原因,但不是唯一的。我们这伙荒淫无度的伙计们,谁会为此争辩是非,怀疑这慷慨大方、快乐而坦率的威廉・威尔逊——牛津最高贵的心胸最宽阔的自费生的行为?他的愚蠢(他的寄生虫行为)只是由于他年轻无羁的幻想所导致的——他的错误是举世无双的一时冲动所致——他的罪恶也只不过是大胆妄为地奢侈而已。

我成功地玩这种把戏已有四年了。就在这时,一位名叫格莱丁宁的年轻暴发户贵族也来到牛津。据说,他的富有不亚于赫罗德・阿提库斯[11],财路也来得容易。很快,我就发现他智力较差,自然选中他为我施展骗术的对象,经常邀他玩牌,用赌徒的惯用手法,设法让他赢一笔钱,使他乖乖地落入我的圈套。最后,我看时机成熟,便在自费生普雷斯顿先生住的寝室与他见面(成败在此一举)。他俩都是我的好朋友。但是,公正地讲,他对我的诡计丝毫没有察觉。为了使这更富戏剧性,我想法召集了八到十个人,小心翼翼地不露声色,使打牌这事好像是偶然提起的,而且是由我选中的猎物自己提出的。要简略地说这个难听的话题,但却不能漏掉每一个卑劣的手段不谈。任何如此迷恋赌博的人,都会落入别人的圈套,这是常见之事,不足为奇。

我一坐下来,就像钉在凳上一样坐到深夜。最后,我耍了个花招,很有效,格莱丁宁成了我唯一的对手。我们玩的是两人玩的纸牌,那是我所喜欢玩的。其余几个人,见我下的赌注数目可观,都很感兴趣,丢下他们自己的牌,站在我们周围袖手旁观。这个暴发户,前半夜受到我的骗术的诱惑,大口大口地猛喝酒,神经绷得紧紧地、激动地洗牌、发牌。我想,这多半是酒精起了作用吧,但又不是决定性的作用。很快,他便欠我一屁股的债。他喝了一大口葡萄酒,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他提出将数目已经够大的赌注再翻一番。我假心假意地表示不情愿,一再拒绝他。这下可激怒了他,他冒出一些气愤的话,激我就范。最后,我终于被迫答应了。经过我这一番苦心,结果他完完全全掉进了我设的圈套;不到一个小时,他的债务就翻了四倍。他刚才还由于酒的作用满面红光,后来紧张得慢慢发白,现在已毫无血色。对此,我感到十分惊奇。我说,我感到十分惊奇。我曾急切地四处打听过,格莱丁宁富得流油。他输掉的钱,虽然数目可观,但我认为还不至于真正使他动怒,更不至于使他倾家荡产。是他刚才吞下的酒使他变脸色的,我马上想到这点;另外,为了在我的伙计们眼里保持我自己的个性,没有其他的不纯动机,我正要断然坚持结束赌博,这时我旁边一些人的表情和格莱丁宁突然说出的绝望的话,使我明白我确实已使他倾家荡产了,不由得起了恻隐之心。就是魔鬼也不忍再去侵害他的。

我现在可能怎样做,很难说。被我骗的人的那副悲惨相,使整个气氛尴尬抑郁;好一阵子房里都鸦雀无声,良心尚未泯灭的人向我投来无数火辣辣的鄙夷的目光。我不禁感到面红耳赤。正在这时,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把我从尴尬之中解救出来,卸下了我心里难以忍受的焦虑的包袱。那扇大而笨重的折叠门忽然被撞开,那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好像玩魔术一样,将蜡烛一下全部扑熄。在蜡烛熄灭的一刹那间,我看见一个陌生人走了进来。他的个头与我差不多,紧紧地裹着一件披风。现在一片漆黑,我们只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他如此鲁莽地冲了进来。我们惊魂未定,便听到来人讲:

“先生们,”他用清晰而低沉的悄悄话说。这悄悄话不禁使我毛骨悚然,直刺到骨髓里,使我终生难忘。“先生们,我如此莽撞,但我不想表示歉意,因为我这样做是在履行我的职责。这个人今天在玩两人玩的纸牌中赢了格莱丁宁爵士一大笔钱。他的本性,毫无疑问,你们无人知晓。我决定马上揭穿他的骗局。方便的话,请你们检查他左袖的衬垫,他的绣花轻便晨衣的大口袋里有好几个小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