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威尔逊(第2/6页)

在这所古老书院的四面高墙内,我度过了我一生的第三个驱邪仪式[6],却毫无枯燥烦闷感。我童年时想象丰富的大脑,根本不需要外界来占据或充实;校园生活固然单调乏味,但与我在成熟的青年时期的奢侈以及壮年时期的罪恶相比较,我从学校生活中所得到的快乐却是无可比拟的。但我必须相信,我大脑最初的发育异乎寻常——甚至很极端。就常人而言,发生在幼年时期的一桩桩事情,在成年时期通常难以留下鲜明具体的印象。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影子——不规则的淡淡的记忆——对零星的欢乐和幻影般的辛酸的依稀模糊的回忆。可我却不这样。童年时,我一定像个男人样,感觉到现在深烙在我记忆中的事情与迦太基[7]奖章上的题铭一样鲜明、深刻、永难磨灭。

可实际上——以世俗观看——没什么好回忆的!早晨梦醒起床,晚上闻铃上床;默读,背诵;阶段性的半放假,漫步闲荡;运动场上的对骂、嘻戏、捣鬼——这些,由于大脑早已淡忘的魔法作用,难免引出耸人听闻的事件,丰富有趣的故事,无限变化的情感和振奋人心、动人心魄的刺激。“oh, le bon temps, qne ce siecledefer!”[8]

说实话,我热情奔放却性情专横。很快,同学们便人人皆知我这一显著特征了。在所有与我一般大的学生中,我自然而然地一步步占了上风。只有一个人除外,这个人就是那个虽不与我沾亲带故,却与我同名同姓的学生;——与我同名同姓,这只是一种巧合,实际上毫不足为奇;因为虽然我出身豪门,我的姓名却很普通,早在远古时期就已成了平民百姓的共同财富。所以,在本文,我自称做威廉・威尔逊——与真名实姓相差无几的假名。按我们的校园术语说的“我们这伙人”,他们认为在全班,只有那个与我同名同姓的人,在学习上——在运动上和运动场上的对骂中,与我一试高低,才敢不听我的指挥,不服从我的意志,才敢对我独断的发号施令横加干涉。唯有那童年时主宰其他低能同伴的专制,才是至高无上的绝对的专制。

威廉的不服,在我看来,最使我尴尬难堪;——我越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虚张声势要好好地刹他的威风,越感难堪。我甚至暗暗地有些怕他,不禁认为他与我是平手。他如此轻而易举地取得了并驾齐驱的平手的地位,证明他才真正占了上风;因为为了不成为他的手下败将,我不得不坚持不懈地奋力抗争。但是,他占我上风——甚至与我并驾齐驱——这事实际上只有我一人知道;我们的伙计们,不知何故,居然视而不见,似乎没有半点疑心。他与我比试,他不服,尤其是他肆无忌惮、顽固不化地破坏我的意图,这些他都干得实在巧妙而隐蔽。我有一种激发自己向上的热情,一种使我得以取胜于人的雄心。而他似乎缺少这些。他与我作对,可能只是被一种想挫败我、使我吃惊、使我受辱的冲动愿望所驱使;我禁不住诧异、谦卑而愠怒地注意到,他伤害我,侮辱我,与我针锋相对,竟还掺杂有一种叫人难以接受的虚伪的“亲热”。我认为,是因为他自高自大,俨然以保护人的身份自居的低级神气,才导致了他这种特别行为。

也许正是威尔逊的举止中这一亲热的成份,加上我们同名同姓,又同一天入校,因此在学校高年级同学中流传着我们是兄弟的说法。他们倒不会对低年级同学的事去认真调查。我在上文中早已说过,威尔逊与我的家庭一点也不沾亲带故。但是,如果我们是兄弟,肯定是双胞胎;因为,离开布兰斯比博士书院以后,我偶然得知,这个与我同名同姓的人,生于1813年1月19日——简直无巧不成书,那天刚好也是我自己的出生日。

说来也怪,尽管威尔逊和我较量,使我坐立不安,他的对抗精神叫我实在难以忍受,但是我却对他全然恨不起来,不用说,我们几乎天天吵架,虽然我当众取胜了,他却千方百计地使我感到他才是真正的胜利者。我的骄傲,他的名副其实的尊严,总使我们保持在“泛泛之交”的水平上,而我们的性情又有许多共同点,于是在我心底唤起了一种感情,这种感情也仅仅因为我们双方的地位悬殊而难以发展为友谊。我对他的感情确实难以解释,甚至无法描述。各种错综复杂的感情揉和在一起,怎么也说不清——一种使性子的敌视,却还不能说是仇恨,有几分敬意,更多的是尊敬,还有难言的畏惧和无穷无尽的好奇感,使我如坐针毡。在道德家看来,没有必要补上一句,说威尔逊和我自己是一对拆不散的好友。

无疑,我们两人之间存在一种微妙关系。我不失时机地攻击他,明枪暗箭,无所不用。我逗弄取笑他时,冷嘲热讽,只是为了取乐,没想到却刺痛了他的心。但我绝无与他誓不两立之意。我尽管用尽心机,难免有失,甚至经过精心策划,也不能百战不殆;因为与我同名同姓的人一向严肃寡言,从不装腔作势,别人开玩笑讲挖苦话,也讲不到他头上,我只能找到他一个弱点。可不到穷途末路,无计可施,没有人会去钻他这一空子的——我发现我这个对手的弱点在他的咽喉部。可能由于先天多病所致,他无论如何也抬不高嗓音。他的声音就像悄悄话。他的这一缺陷,是个打着灯笼也难找到的好空子。然而我钻这个空子,却只占到可怜的一点便宜。

威尔逊对我的报复形式,不乏其招数;他有一种行之非常有用的花招,使我大伤脑筋。琐碎小事,往往也能使我提心吊胆。他无论多么聪明绝顶,也不应该对此了如指掌呀。对这个问题,我一直无从解答。可他发现了这一招,便经常性地使用这一招。我对我这庸俗不堪的姓深恶痛绝。凡是不是平民的人都这样。我一听到这姓名,就如脓灌耳。我进校的那天,另一个威廉・威尔逊也来到学校。他也取这个名字,对此我非常气恼,倍加憎恶这个名字。一个陌生人竟然也取这个名字,就是因为他,害得这名字要喊上两遍。他会经常出现在我面前。正是由于这个讨厌的巧合,他所关心的事,他在学校的日常作业,势必与我自己的搞混。

我和我的对手在精神和肉体上宛如一人,在我心中由此产生的那份烦恼,也就随情况的变化愈加强烈。当时我还没有发现我们同岁这样一个显著事实;但是我知道我们个头一样高,外貌体态惊人地相似。当我听到高年级中流传说我们有亲戚关系时,我肺都快气炸了。总而言之,再也没有什么比提到他和我在思想、外貌、身份上样样相似更使我焦躁不安了(尽管我千方百计地掩饰这种不安)。但是实际上,我毫无理由相信,人们曾经以此作为话题来议论,他们甚至看都没看到,只不过提到我与威尔逊有亲戚关系罢了。这些,显然威尔逊自己也看到了,只是跟我一样没有说出来。但是,他在这种情况下可能发现这使人恼怒不堪的事,就像我说过的一样,这只能说明他的眼光不同寻常地敏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