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现在 8(第3/4页)

她突然很想站起来走动走动,于是从床上坐起来,脱掉汗湿的T恤,换上一件棉织毛衣。她花了几分钟时间在别墅的各个房间里来回走着,一会儿打开一盏灯,一会儿关掉一扇窗。她光着脚踩在光滑的赤陶土地板砖上,感觉凉凉的。她太喜欢这个地方了。周围的墙壁粉刷得光洁如洗,家具上盖着漂亮的帆布,看起来非常舒服。室内空间宽敞而明亮,不像她以前在苏黎世住的那个房间,又窄又暗。家居装潢简朴大方,很像个家的样子,是个没有秘密的空间——这便是她心目中的家。

她在厨房里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红酒,这酒是当地的葡萄酒商酿造的,里面还混合了她自己种的葡萄。不一会儿,由于酒精的作用,她的感情变迟钝了。饮酒向来是古典音乐界的一个肮脏的小秘密。她合作过的许多交响乐团都在午餐时间大肆豪饮,回来演出的时候,大家一个个都醉醺醺的样子,能上台演出都是奇迹。她打开冰箱,从里面找吃的。之前在苏黎世几乎没怎么吃东西,这会儿饿得发慌。她把鸡蛋打入碗中搅散,在锅里倒入橄榄油,放入蘑菇、土豆和当地的香菜煸炒,然后倒入蛋汁,起锅撒上一些奶酪末。这几天在苏黎世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噩梦之后,干点简单的家务活实在是一种难得的享受。煎蛋卷做好以后,她坐在碗柜前的高脚凳上,就着剩下的红酒吃了起来。

这时候,她注意到电话答录机上的指示灯在闪,里面有四通留言。很久以前,她就把电话的所有铃声都关闭了,以防练琴的时候被人打扰。她用叉子叉了一小块蛋卷放进嘴里,然后摁了答录机上的播放键。第一通电话是她父亲的律师从苏黎世打来的,似乎还有几份文件需要她签署。“我可以用快递连夜把包裹送到别墅来,您看这样方便吗?”

嗯,行,她心想。她打算明天早上给他回个电话。

第二通电话是马可打来的,很久以前,他们曾经订过婚。马可和安娜一样,是个卓有天赋的独奏家,但他在意大利以外没什么名声。他不能忍受安娜蜚声国际而自己却默默无闻的事实,为了报复安娜,他跟罗马近半数女子上过床。跟马可分手后,她发誓再也不和音乐家谈恋爱了。

“我在报纸上看到你父亲去世的消息了,我的心肝宝贝安娜,我很抱歉,我该怎么办?能为你做点什么吗?我会坐下一班飞机过来的。”

不,你不会的,她心想。她打算明天早上给律师打完电话之后就给他打一个。运气好的话,她的电话会自动转到答录机,这样她就不必听他那恶心的声音了。

第三通电话是费奥纳·理查德森打来的,费奥纳是安娜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完全信任的人。每当她遇到什么挫折,萎靡不振的时候,费奥纳都会陪在她身边,把她从失意中拉出来。“你到家了吗,安娜?葬礼怎么样?肯定很糟糕吧,这种事情总是这样。我在想你去威尼斯演出的事情,也许我们该把它推迟一段时间。扎卡里亚会理解的,你的乐迷们也会理解的。刚经历过这种事情,没有人能这么快上台演出的,你需要一点时间来哀悼,安娜——即使你一直讨厌那个老混蛋。有时间给我打电话吧。”

她不会把威尼斯的独奏会取消的,她很纳闷为什么费奥纳会提出这个建议。之前已经取消两场演出了,新闻界、乐团团长及各大主办方早已一片哗然。如果她再取消第三场演出,造成的损失将变得难以挽回。她打算明天早上给费奥纳打电话,告诉她自己会在两周之内到达威尼斯。

最后一通电话还是费奥纳打来的。

“还有一件事情,安娜。前两天以色列大使馆来了一位非常和善的绅士,他说他想见你。他说他有你父亲被害的线索。这男的看起来好像没有恶意,你可能会对他想说的话有兴趣。他给我留了个电话号码,你手头有笔吗?”

费奥纳把号码报了出来。

卡洛斯已经往壁炉里加了一堆橄榄木,安娜把木头点燃,懒洋洋地靠在沙发里,看着壁炉里的火越烧越旺。她就着跳动的火光看着自己的左手,火光投射出来的影子在她的伤疤上摇曳着。

她一直以为父亲的死会给她带来某种“内心的宁静”,好比“尘埃落定”——美国人很喜欢用这个词。对她来说,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也比生在一个人情冷漠的家庭要好。如果父亲是寿终正寝,她或许还能找到某种内心的宁静,但事实正好相反,父亲是在自己家里被射杀了。

她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父亲葬礼的画面。举行葬礼的地点在利马特河河岸的一座古老教堂——苏黎世圣母大教堂。来宾们就像前来观摩股东大会的看客一样,似乎全城所有的金融界人士都到场了,大银行、大商行的青年才俊、财界精英和仍然在世的老一辈金融寡头齐聚一堂,其中有些人二十五年前还出席过她母亲的葬礼。

听悼词的时候,安娜发现自己非常讨厌父亲被谋杀的事实。从小到大,那个老家伙给她带来的伤害就不可胜数。这次他仿佛算计好了似的,就算死也不肯安安静静地走,而是要以如此暴烈的方式再给她带来最后一次伤害。媒体大肆加油添醋,把她家里所有不幸的往事都翻了出来:母亲的自杀、哥哥在环瑞自行车赛上的车祸、她自己的左手负伤……所有这些串在一起,最终得出一个荒唐透顶的结论,“被诅咒的家庭”——这是《新苏黎世报》当天头版头条刊载这篇新闻时所用的标题。

安娜·罗尔夫不相信诅咒,她认为凡事总有一个原因。她之所以伤了左手,是因为她太愚蠢了,明明天上乌云滚滚,暴风雨马上就要来袭,她还愣是站在山脊上不走;她哥哥之所以出了车祸,是因为他故意选了一个高危职业,好跟父亲斗气;至于她母亲……安娜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自杀,其中的内情恐怕只有她父亲才知道。但是有一点是确定的,母亲的自杀是有原因的,这不是什么诅咒在作祟。

同样,这次父亲被杀也不是诅咒作祟。

可他为什么会被人杀害呢?葬礼前一天,她被苏黎世警方盘问了很久,盘问她的是一个叫做格哈特·彼得森的安全局官员。你父亲有什么仇人吗,罗尔夫小姐?你知道哪些人想伤害他吗?如果你有什么线索可以协助调查,请马上告诉我们,罗尔夫小姐。她的确知道些线索,但这不是能跟瑞士警方讲的事情,她一直觉得,瑞士警方其实就是幕后黑手之一。

既然警方不能信,她还可以相信谁呢?

“前两天以色列大使馆来了一位非常和善的绅士,他说他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