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现在 8(第2/4页)

他的努力得到了回报。一天下午,当强劲的海风来袭时,是卡洛斯注意到了“圣母”殿下还在山脊上散步。他在一堆碎石中找到了她,发现她已经不省人事,左手压在一块重达一百多磅的巨石下面。他把她抢救出来,抱回了村子里。后来里斯本的医生说,要不是卡洛斯的及时抢救,安娜·罗尔夫恐怕就要失去她那只蜚声世界的左手了。

她的康复过程漫长而痛苦——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如此。—连好几个星期,她的左臂都动弹不得,上面缠着厚厚的玻璃纤维绷带。由于她再也骑不了摩托车了,卡洛斯暂时成了她的司机。每天早上,他开着她的白色路虎车,载着她一路奔驰下山,进村赶集。行车途中,“圣母”殿下一直沉默着,两眼望着窗外,缠满绷带的手放在膝盖上。曾经有一次,卡洛斯为了让她开心起来,在车上播放了莫扎特的曲子,不料“圣母”殿下把光碟取出来,一把扔进了窗外的树林里。从那以后,卡洛斯再也不敢给她放音乐了。

随着伤势渐渐恢复,她手上的绷带越来越少,最后干脆不绑绷带了。原本大片的浮肿也开始消退,只不过上面留下了疤痕。“圣母”殿下想尽了办法遮掩这块疤痕,她穿上了长袖衬衫,袖口用蕾丝花边拼贴起来。进村赶集时,她会下意识地把左手藏在右手臂下。

等她试图重拾小提琴时,她的心情变得更坏了。一连五天,每天下午她都会去别墅二楼的琴房。每次她都会试着演奏一些最基本的东西,比如两个八度小调音阶、琶音什么的,但是就连这些,对于她受伤的左手来说,都已经是巨大的挑战。没过多久,练琴室里就会传出一声痛彻心扉的尖叫,紧接着就是一连串声嘶力竭的咆哮怒骂,听声音像是在说德语。第五天,卡洛斯从葡萄园里看见“圣母”殿下把她那台名贵的瓜尔内里小提琴高高举过头顶,准备摔到地上。但是她最终没有狠下心来,而是把小提琴轻轻放了下来,抱在怀里,痛哭起来。当天晚上,卡洛斯在咖啡厅里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曼努埃尔,曼努埃尔则伸手拿起电话,向话务员询问了欧洲艺术管理公司的电话号码。

过了四十八个小时,村子里来了一小队人马。为首的是费奥纳,一名英国女子,同行的还有两个男的,一个来自美国,叫格里高利,另一个来自德国,叫郎先生,看起来脸色阴沉,不爱说话。每天早上,格里高利都会督促“圣母”殿下做几个小时的复健,帮助她恢复手部肌肉的力量和关节的灵活性。到了中午,郎先生就会来到练琴室,手把手地教她怎么重拾小提琴。她的技艺渐渐恢复了,但是就连在葡萄园里干活的卡洛斯都能听出来,她的水平已经比不上从前了。

到了十月,这三个人就离开了,“圣母”殿下又变成了一个人,她的作息又变得和往常一样规律,只不过每次骑摩托车时都会小心一些,出门散步之前也会先看一下天气预报。

到了万灵节,她又消失了。卡洛斯注意到,这次她坐上路虎揽胜座驾前往里斯本的时候,身边只带了一个黑色皮革的服装袋,没有带小提琴。第二天,他在咖啡厅里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曼努埃尔,曼努埃尔给他看了一则《国际先驱论坛导报》的新闻。卡洛斯看不懂英文,于是曼努埃尔给他翻译了出来。

“父亲去世的消息就已经够令人悲伤的了,”卡洛斯说,“至于谋杀……那简直太糟糕了。”

“的确,”曼努埃尔说着,把报纸折了起来,“不过你应该听听她可怜的母亲是怎么死的。”

卡洛斯正在葡萄园里剪枝,为即将到来的冬天作准备,这时“圣母”殿下从苏黎世回来了。她在车道中停了一会儿,解开发带,在海风中甩了甩披散下来的头发,然后消失在别墅里。过了一会儿,卡洛斯看见她的身影在琴房的窗前闪了一下,室内漆黑一片。“圣母”殿下练琴的时候从来不开灯。

女主人拉琴的时候,卡洛斯低下头继续干活,手里的修枝剪跟着崖底海浪的节拍咔嚓咔嚓地剪着葡萄藤。这一次,女主人练习的是她以前经常演奏的那首奏鸣曲——它神秘而诡异,每听一遍就一直萦绕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仿佛这首曲子的灵感正是来源于魔鬼本身。自从左手受伤以后,“圣母”殿下再也没能演奏这支曲子。卡洛斯本已做好心理准备,等着练琴室里传出那声痛彻心扉的嘶吼,但是过了五分钟,他惊呆了,手里的修枝剪不自觉地停了下来。他抬起头来,视线越过一级级山坡看着别墅的方向。她今晚的演奏简直太妙了,就像有两个小提琴手在别墅里合奏一样。

天气渐渐凉了下来,一片薄薄的海雾爬上了山坡。卡洛斯把剪下来的—大堆葡萄藤点燃,自己蹲坐在火堆旁边。“圣母”殿下的演奏已经进行到最难的部分,这是一段变幻多端的降调旋律——一曲魔鬼的乐章,想到这里,他笑了笑,背过身去,等着“圣母”殿下演砸之后大发脾气,但这次他等来的只有一段激情澎湃的降调旋律,它的音调越来越低,最后戛然而止,为第一段乐章画上了坚定的休止符。

“圣母”殿下休息了片刻,接着开始演奏第二段乐章。卡洛斯转过身来,向山顶望去。此时山顶的别墅正沐浴在橙色的晚霞当中,女管家玛丽亚正在院子里扫地。卡洛斯把帽子高举过头顶,使劲挥舞着,等着玛丽亚注意到他——这个时候发出任何声响都是不允许的,因为不能打扰“圣母”殿下的演奏。过了一会儿,玛丽亚抬起头,扫帚停了下来。卡洛斯开始跟她打手势:你怎么看,玛丽亚?你觉得这次女主人的演奏会顺利吗?女管家十指交握,抬头望天:感谢你,万能的主。

“是啊。”卡洛斯看着晚风中的烟火,不由心生感叹。感谢你,万能的主。今晚一切顺利,天气晴好,冬剪已经完成,“圣母”殿下又开始演奏她心爱的奏鸣曲了。

四小时后,当安娜·罗尔夫结束演奏,把小提琴放回琴盒里时,她感到精疲力竭,却又心神不宁,每次练完琴,她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她走进卧室,一头躺倒在柔软而凉爽的羽绒被上,摊开双臂,在黑暗中静静地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和晚风拂过屋檐发出的沙沙声。疲乏与焦躁之外,她还有另外一种久违的感觉,那就是心满意足。这首塔蒂尼的交响曲一直是她的代表作,但自从左手受伤后,换弦和双音对她来说难度太大了。今晚,她的演奏出奇的好,这在伤好之后还是第一次。她总是发现自己会把内心的情感投射到演奏出来的音乐当中。每次她把琴弓放在琴弦上时,内心的愤怒、哀伤、焦虑以及如此种种的情感就会喷涌而出。她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借由父亲的死亡发泄出来的情感力量,能使她再次完美地演奏出塔蒂尼的交响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