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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可夫有没有跟你谈到他的父亲?”

她跨坐在屋顶上,前脚顶着斜着的屋瓦,她的长腿在她身前伸展开来,衣服紧紧地裹在上面。她身后的天空变得更加深沉了,月亮和星星爬得老高。

“他告诉我他的父亲死于太过聪明。”巴雷解释道。

“他参加集中营里的一场暴乱。他是绝望了。叶可夫在他父亲死后好几年才知道这件事。某天有一位老者去叶可夫家中,说他枪杀了他的父亲。他曾经在那一个集中营里担任过警卫,他受命执行枪毙的任务。有几十个死刑犯就这么地在靠近佛库塔铁路终点站的附近被机关枪扫射而死。叶可夫那时才十四岁,但他还是宽恕了这位老者,并给了他一些伏特加酒。”

我做不到,巴雷心想。我可没有这么大的度量。

“他父亲是在哪一年被射杀的?”他问道。要做一只仓鼠。这是现在惟一适合你做的事。

“我想那是在一九五二年的春天吧!由于叶可夫一直都不肯讲话了,在座的人就开始你一嘴我一句地谈论起捷克的局势。”她继续用那完美的古典英语说道,“有些人说执政的那一帮人会派坦克去镇压,我父亲非常相信这一点。又有些人说他们若是这么做,也无可厚非。我父亲说无论此举有无引人非议之处,他们都会这么干的。只要他们高兴,赤色沙皇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就像白色沙皇一样。我们的政权一定会赢,因为这个政权从未输过,因此,这个政权就是我们的诅咒。这是我父亲的断语,后来变成叶可夫的。但是叶可夫当时仍然宁愿相信革命。他希望他自己死的时候能够死得值得。他当时专心地听我父亲讲话,但他后来又变得激进起来。‘他们是不可能派坦克进攻捷克的!’他说,‘革命万岁!’他用拳头猛捶着桌子。你见过他的手吗?就像钢琴家的手。他一直在喝酒,我父亲也是,他变得很生气。父亲希望别人不要打扰到他,让他独自悲观。他是一个杰出的人文学家,不喜欢被一位在他眼中傲慢无礼的年轻科学家所顶撞。也许,我父亲是嫉妒他,因为在他们两人发生争吵时,我已彻底地爱上了叶可夫。”

巴雷又啜了一口威士忌。

“你不觉得很震惊吗?”她愤慨地说着,但笑容又回到了她的脸上,“一位十六岁的女孩子会爱上一位三十岁经验老到的男人?”

巴雷并不觉得有什么好讲的,但是她似乎需要他的印证。“我没什么话可说,但大致上,我觉得你们两人都很幸运。”他说。

“酒会结束时,我向父亲要了三个卢布,要和我的友伴到塞佛咖啡店去吃冰激凌。在那次的招待会中,有好几位学术界名人的女儿也参加了,其中有些是我学校的同学。我们成了一个小团体,我邀请叶可夫加入我们。就在我带他过来的途中,我问他住在何处。他告诉我他现住在波普夫教授街。他问我‘波普夫是谁?’我笑了。‘大家都知道波普夫是谁。’我说。波普夫是一位伟大的苏联发明家。他发明收音机。我告诉他,远在马可尼发射电波以前,他就把电波发射出去了。叶可夫并不太清楚。‘也许波普夫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他答道,‘也许是共产党发明了这个人,为的就是要拿首先发明某某东西这件事来满足苏联人的幻想。’从这件事上,我知道他仍在为了不知他们将怎样对付捷克而挣扎着。”

巴雷实在不觉得她讲的有什么聪明之处,但还是聪明地点了点头。

“我问他是住在公家宿舍,还是单独的住所?他说他与一位在列宁格勒机械和光学研究所的朋友在外合租一间房子,这位朋友是在特别的夜间实验所工作,所以他们很少会碰得着面。我说:‘那么带我去你住的地方看一看。我希望知道你住得舒不舒服。’他是我的初恋情人。”她简单明了地说,“他极端脆弱,就像我所预料的一样,但他也极为热情。”

“好!”巴雷说,他的声音非常轻,所以,或许她没有听到。

“我和他在一起共逗留了三个小时,最后乘坐最末班地铁回家。父亲一直在等我,当我对他说话时,变得就像是一个陌生人到他家去拜访一样。那一晚我没睡。第二天我听到英国广播电台的新闻广播,知道坦克一如父亲所料,已经进入布拉格了,而父亲还是感到很失望。但我关心的不是父亲。我那天没去上学,而跑去看叶可夫。他的室友告诉我说可能在‘西贡’可以找着他。‘西贡’是在涅夫斯基普罗斯别克的一处自助餐馆,是诗人、卖药的小贩们以及投机客聚集的地方,不是教授的女儿们会去的地方。我到那儿的时候,他在喝咖啡,但他也已经喝醉了。他自从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就一直在喝酒。‘你父亲是对的,这个政权总是会赢的。’他说,‘我们是以自由之名,行压迫之实。’三个月之后,他回到了新西伯利亚。他心中非常苦,但他还是回去了。‘这是在潦倒而死,抑或是妥协而亡之间作一抉择。’他说,‘由于不管怎么选择结果都是死,那么我们不如就选择比较舒服的方式。’”

“那你觉得怎么样呢?”巴雷问道。

“我很以他为耻。我告诉他他是我的偶像,但现在他令我太失望了。我一直在读斯汤达的小说,所以我对他说话的口气就像个了不起的法国女主角。不过,我相信他已经作了一个不正当的决定。他已经是一个言行不符的人了。我告诉他,在苏联,许多人也都像他这样。我告诉他除非他改正他不正当的选择,否则我永远不再和他讲话。我提醒他要像我们两人都尊敬的小说家E.M.福斯特一样。我告诉他必须言行一致。自然,我很快便回心转意,而有一段时间,我们也恢复了以往的关系,但这种关系已不再罗曼蒂克;而且,当他有了新的工作时,他写给我的信里头已经没有当初的那种温馨。我以他为耻,也许也以我自己为耻。”

“所以你就嫁给了弗洛狄亚?”

“是的。”

“而你也还是让叶可夫在你的身旁?”他在话中故意暗示这是非常平常的事。

她的脸立刻就红了。她皱了皱眉,说:“有一阵子,叶可夫和我还暗中维持着关系,但不是常常,只是偶尔而已。他说我们是一部没有结局的小说。我们彼此都看着对方,要完成各自的使命。他是对的,但我还是不了解他对我的影响力或是我对他的影响力究竟何者为强。我想如果我们再多见几次,我们可能就不再需要对方。当我了解了事情并不是我所想像的那样,我就停止和他见面。我爱他,但是我拒绝再见他。同时,我也怀了弗洛狄亚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