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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一辆车子驶过了街头,继而一位行人步行经过。然后,雨势小了,无精打采地打在玻璃框上。既没有哭叫,又没有笑闹,莫斯科就这样地又回到了她那宁静的时空。

他还记得她的双眸。这双眼睛里看到我的什么了?他想,一定是我身上的这些纪念品。我穿着我父亲的西服,我是一个隐藏在自己的表演背后的差劲演员,除了脸上的油彩以外,已经一无所有了。她要找的,是我里面的信念,但我让她看到的,却是我这个高级英国人道德上的破产。她要找的是未来的希望,但找到的却是一个已经结束了的历史陈迹。她要找的是门路,但她在我身上看到的,却是一张写着“已预定保留”的条子,所以,她只看了我一眼,就跑掉了。

我是为谁而被人“预留”的?到底是为了什么伟大的日子或强烈情感,我要将我自己给“预留”起来?

他试着去想像她的身体。有那样的一张脸,谁还需要什么身体?

他喝了一口酒。她有勇气,她有困难。他又喝了一口。卡佳,如果这就是你,那么我就是为你而被预先保留的。

如果。

他心里在想,到底还有什么方法可以多知道她一点。除了老实以外,实在也没有什么方法了。曾经有过一段时间,一段已经是久远到都已尘封的时间,他错把智慧当美丽,但是卡佳的确是这么聪明,这回把这两种特质混淆在一起没关系。曾经也有过另一段时期,老天!他错把才德当美丽;但是在卡佳身上,他几乎能够见到一个十全十美的形象,好像是图画中那些头上有着光环的圣人一样。如果她现在突然探头进来,告诉他说她刚才亲手谋杀了她的孩子,他也会立刻为她找出六种理由,告诉她罪不在她。

他又倒了一杯威士忌,意识里模模糊糊地记起了安迪。

安迪·马奎第是一名小号手。现在正躺在医院里,他的头被切开了。他的太太含糊地说是甲状腺的毛病。当他们初次发现他有这毛病的时候,安迪不愿接受手术。他宁愿去做一次长泳,并且一去不复返,他说。因此他们就一起喝醉了,并且计划好去卡布里岛旅行,等到吃了最后一顿丰盛的餐点,喝了一加仑的红酒之后,就下到那脏兮兮的地中海里,预备就此晨泳不归。但是,当他的甲状腺毛病又犯了的时候,安迪想了一想,觉得他还是宁可苟活不愿贸然一死,因此就转而选择接受手术。除了脊椎神经之外,他们把他的脑袋与身体分了家,就让他靠着管子维生。所以,安迪还是活着,只不过他已经不再为任何事情而活,也不再为任何事情而死。他只是诅咒着为什么当初没有趁着还有时间,赶紧去游泳,并且为自己找出一种意义,一种死亡所不能吞噬的意义。

打电话给安迪的太太,他想着。问问看她的先生如何了。他看了看表,计算着在安迪的太太真实或是非真实的世界里,现在究竟几点了。他的手刚要拿起电话筒,又放了下来,因为他怕电话铃会响。

他想起了他的女儿安西雅。安西雅真是一个好女儿。

他想起了他住在城里的儿子海尔。对不起,我把家业都给败光了,海尔。但是你还是有一点时间去挽回的。

他想起了在里斯本的那栋公寓,以及那个哭得心都碎了的女孩子。他边想就边起疙瘩。不知那个女孩现在怎么了。他又想到了其他的女人,但是他的罪恶感却又不像平时那么深,所以他也为此纳闷着。他又想到了卡佳。他的心里非常清楚,他一直都在想着她。

有人在敲门。她已经来找我了。她正穿着一件家常衣,衣服里面则是全裸。巴雷,她小声地说,你以后还会不会一直爱我?

她不会做这种事情的。她是既无前情,亦无续集的一个人。她不是属于那种让你竖起大拇指叫好的连续剧里面的人物。

是维克娄,他的守护天使,正要检查他所保护的人。

“进来吧!维克娄,要喝一杯吗?”

维克娄抬起了他的眼帘,问巴雷她打过电话没有。他穿着一件皮夹克,上面有几滴雨。巴雷摇了摇头。维克娄替他自己倒了杯矿泉水。

“他们今天推荐给我们的书,我已经看过几本了,先生。”他说,“我想,你可能会把几本非小说的书目加以更改。”

“维克娄,告诉我一些新消息吧!”巴雷友善地说着,一边趁维克娄往椅子上坐下去的时候,在床上伸展他的四肢。

“嗯,他们给我们的书当中,我只想跟你谈一种,那就是讲饮食和运动的健康手册。我想我们可以把它列入我们合作的书目之一。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与他们最好的一位插画家签约,并且借此提升俄国人的影响力。”

“放手去做吧!天是没有界限的。”

“嗯,我得先问一问尤里。”

“去问他吧!”

一段沉默时间。让我们再排演一次吧!巴雷想道。

“噢,顺便提一提,你问我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俄国人都用‘方便’这个词。”

“噢,是的。”巴雷说,这种事情恐怕是没有人会问的吧!

“他们想到的词是俄文词‘方便的’,但它同时也有‘合适’的意思。因此,也就无怪乎有时候它会把人给搞混了。我的意思是说,它有时会让你觉得是不方便,又有时候会让你觉得是不合适。”

“的确是。”巴雷一边啜饮他的威士忌,一边想了很久才这么说道。

之后,他一定是打盹了。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所做的下一件事情是: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手拿起听筒靠上耳朵,而维克娄站在他的身旁。这儿是苏联,因此她没有道出她是谁。

“回心转意了。”他说。

“我很抱歉这么晚才打电话给你。我有没有吵醒你?”

“当然有,你随时随地都在打扰我。那一杯茶很够分量,真希望可以维持得久一点。你现在在哪?”

“我想你曾邀请我明晚吃晚饭。”

他伸手找他的笔记本。维克娄递给了他。

“中饭、午茶、晚饭,这三样都请。”他说,“我要去哪里接你?”他振笔疾书,写下了地址,“顺便问一下,你家的电话号码多少,我想知道,以防万一我迷路了,或你迷路了。”于是,她也把自己家的电话号码给了他,不过,是很不情愿地给的。这么做,违反了她的原则,但她还是给了。维克娄看着他把号码写了下来,然后乘着他们还在谈话的时候轻声离开了房间。

你永远都不可能知道,巴雷又喝了一大口威士忌,借此把心情稳定下来。跟漂亮、聪慧、有才德的女人在一起,你永远都不可能知道她们固守着什么立场。她是针对我来的呢,还是我只是她众多的仰慕者里的一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