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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他曾经告诉过她,他去西伯利亚的一处停尸间参观的事情。那是一个处理死人的工厂,就坐落在他曾工作过的一个鬼城里。他告诉她尸体都是从一个槽里出来,被人放在旋转台上,男女杂陈,然后就是冲洗,贴标签,再由一位夜间在那儿工作的老妇把他们身上所有的金子剥下来。死之为奥秘,与其他的奥秘没有什么两样。所谓奥秘,是一次只给一个人看的东西。

你为什么总是要拿死亡的意义来教育我?她曾经带着厌恶的心情这样质问他。而他的答案居然是:因为你曾经教过我怎么活。

他曾经说过:这部电话是全苏最安全的一部电话。即使在我们这些情报机构里的那些丧心病狂之人,也不会想到要窃听医院急诊室里没人用过的电话。

她记起了他们在莫斯科最后一次晤面。那次是那一年冬天最冷的一天。他从一个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的车站搭火车远道而来。他没有买票,搭的是末等舱。他像别人一样,塞了十个卢布在那位列车长的手中,就这么一路坐了来。他曾经说过:我们这些个堂而皇之的人民公仆们,这些日子都变得中产阶级起来了,连怎么跟工人相处都不知道了。她曾经想像他那一副流浪汉的模样,穿着厚厚的内衣,躺在原本是放行李用的顶层卧铺上,听着老烟枪们的咳嗽声和老酒鬼们的满腹牢骚。车厢里的气氛加上从热水器中漏出来的水蒸气,让他都快窒息了。不过,尽管双目所及尽是令他毛骨悚然的景象,他也从来只字未提。那种景象,会是什么样的地狱啊!她想着,难道说,还得被你自己一手所创造的东西给折磨吗?你要知道,你的功业越大,人类的灾祸就越深。

她看到自己和其他数以千计的人一样,风餐露宿在卡山斯基的火车站,守候在昏暗的日光灯底下,翘首期盼着他的到来。有人谣传,说这班火车脱班了,脱轨了,甚至被取消了。浓密的雪越发下得大了。那班火车到了,也再没有发动过。我再也不用花这么多的脑筋去想那么多的谎话。车站的管理人员把甲醛倒在厕所里,整个大厅都充满了难闻的气味。她戴着弗洛狄亚的毛皮帽,因为戴起这顶帽子,脸上大部分都会被遮住。她的马海毛披肩覆盖住她的下颚,而身体的其他部分则包在羊皮大衣里。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有过这么强的欲望——那是一次隐藏在皮毛衣服底下的热和饥渴。

就在他走下火车,踏着烂泥迎向她时,她的身体又僵又狼狈地挺立在那儿,就像个男孩。当她在拥挤的地铁里站到他身旁时,他一贴向她,她就几乎想大叫出来。她向亚历山德拉借了公寓用。亚历山德拉和她的先生一起到乌克兰去了。她把前门打开,让他走在前面。有时候,他好像是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或者,反正都是她在计划的,所以他也就不管这么多了。有时候,她很怕碰触他,因为他很脆弱。但今天则不然。今天她撞他,用尽所有的气力去抓他,丝毫顾不得技巧和温柔地把他拉过来,为的只是要惩罚他让她数月以来尝尽了相思的苦楚。

而他呢?他抱着她,就像过去她的父亲抱她一样,他的腰丝毫没有接触到她,而他的肩膀居然还能保持着稳定。就在她推开他的那一刹那,她知道他把所受苦难都埋到她体内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你是我惟一的信心,他一边用紧闭的嘴唇亲着她的眉毛,一边轻声说道。卡佳,我现在要告诉你我决定要做的,你要用心地听。

那位农妇跪在地上,轻抚着她的圣像,先把它压在胸前,又把它放到嘴边。卡佳不得不越过她走到通道上去。一位穿着皮夹克,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已经坐在长椅的那一端。他的一只手臂缩进了衬衫里去。她想他的手大概是断了。他的头向前倾着,就在她经过他的时候,她注意到他的鼻梁也断了,不过却已治愈了。

那个放电话的小房间黑漆漆一片。一只破掉的电灯泡无用地挂在那儿。一个很大的木制柜台挡住她去那个小房间的路。她努力想把盖子打开,但发现它实在太重了,于是只好钻了过去。她站在空空的衣架和没有被拿走的帽子之间。那个柱子现在距离她只有一尺。有一个牌子,上面用手写着“不找零”,而她也只有借着那一扇开开关关的门才能看到这牌子上的字。电话还是像往常一样,放在它原来放的地方,但是当她走到它面前的时候,她却几乎无法在黑暗里看到它。

她瞪着它看了看,希望它会响起来,她的恐惧感已经消逝了,她又变得稳重。你在哪里?她在心中这么喊着。是在你的那些邮递号码中的一个呢,还是在你的地图上所画的那些点里的某一个点呢?哈萨克吗?在中伏尔加河区吗?还是在乌拉尔山?她知道这些地方他都去过。在过去,她能凭肤色判断他是否在户外工作过。有几次,他看起来好像是在地底下待过几个月的样子。你和你那可怕的罪恶感都跑到哪儿去了?她在心中想着。你和你那让人听起来都觉得毛骨悚然的决定又到哪里去了?在一个小镇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电报局吗?她想像他是被捕了。她有时会这么想,想像着他双手被绑,关在一间小屋中,面色苍白。他们把他拴在一个木马上,不断地鞭打他,而他一动也不动。电话铃响了。她拿起了话筒,听到一个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

“我是皮雅特。”他说。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是特意用来保护他们的。如果我落在他们手中,而他们又逼我打电话给你的话,我就告诉他们另一个名字,这样你好躲起来。

“我是阿里娜。”她答道。连她自己都觉奇怪,她居然还讲得出话来,这一瞬间过了之后,她就什么也不再担心了。他还活着。他没有被捕。他们没有打他。他们还没有把他拴在木马上。她觉得懒懒的,什么事情都不想做。他还活着,他正在对她说话。这是事实,不是情感,他的声音起先很遥远,并且只有一半像他的声音。来来回回地诉说,只有事实。告诉他,我谢谢他亲自到莫斯科来。告诉他,他的作为像是一个有理性的人。我很好,你好吗?

她把电话挂了。她太虚弱,不能再多说了。她回到那一间演讲厅,和大伙一起坐在椅子上。她深呼吸着,心中知道没有人会来管她的。

那个穿着皮夹克的男孩仍然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她又注意到他那弯弯的鼻子了。她再一次想起了巴雷,并且很感谢他的存在。

他穿着衬衫躺在床上。他的卧房是从一间大寝室辟出来的一间房,不但空气不流通,而且还充斥着每一间苏联旅馆都会有的水龙头交响曲:从水龙头滴出来的水不断地滴答流着,流到那间小浴室的水槽里,再加上那个无时不在痉挛的冰箱所发出的呻吟声。他正从一个漱口杯里面吸着威士忌,假装在那无用的床头灯下阅读。电话就在他的肘边,旁边放着他记事的笔记本。电话无论有没有挂在架子上,都可能是“活”的,奈德一再地警告过他。但是这部电话不会,巴雷想。就像已绝迹的渡渡鸟一样的死绝,除非她打电话来,否则这电话就是死的。他正在读马尔克斯的精彩小说,但是书的印刷之差,对他来讲,就像是有刺的铁丝网一样;他被这差劲的印刷给搞得头昏脑涨,非得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推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