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围城(第6/10页)

“不能过去看吗?”两名男士默默交换意见一阵子。

“这样说吧,”凯勒说,“这只是观光而已,行吗,甜心?细节谁都说不准的,行吗?”

“我只是觉得,要是能看见敌军的话该多好。我想拍对峙的情况,麦克斯。我真的很想。我很喜欢。”他们开始步行。

有时候这么做是因为爱面子,杰里心想,有时候则是因为没有吓破胆就不算尽了本分。也有时候,一头走进去只是为了提醒自己,死里逃生只是侥幸。然而,多数时候只是因为其他人也走进去了;或者为了男子气概;或者是必须先共患难,才能够真正入伙;或为了了解自我,这是海明威的方式;或为了提高吃苦的能耐,因为战场如恋爱,欲望与日俱增。遇过机关枪射击后,单发子弹变得微不足道。碰过炸弹后,机关枪就有如小孩游戏,只因子弹的冲击让人脑袋清楚,而炸弹开花时,能让大脑穿耳而出,而且还会兴起一阵祥和感,这一点他也记得。在人生遭逢变故时,金钱、儿女、女人全付诸东流时,他内心也因顿悟而兴起祥和感,因为他了解到活下去是他惟一的责任。然而这一次,他心想,这一次的原因是再傻不过了,因为我在寻找一个吸毒吸得头脑不清醒的飞行员,而这飞行员认识以前包养丽姬·伍辛顿的男子。三人缓步前进,因为女孩身穿短裙,很难在滑溜泥泞的轮痕间行走。

“这妞真不错。”凯勒低声说。

“天生迷你裙的料子。”杰里乖乖附和。

杰里回想起在刚果那段日子,不禁尴尬,当时哥俩好互相坦承爱慕的对象以及弱点。女孩为了在泥地上维持重心,双手四处乱挥。

别乱指,杰里心想,看在老天的分上别乱指。摄影记者都是这样吃子弹的。

“继续走吧,甜心,”凯勒尖声说,“什么都别想。走就是了。想回去了吗,威斯特贝?”

三人绕过一个小男生,他正自顾自地在泥堆中玩石头。杰里在想,他是否被枪炮震聋了。他往后瞧。奔驰仍好好停在树林里。前方他隐约能辨别出瓦砾间有人压低身体采取射击姿势,比他预料的人数还多。突然噪音大作。河岸另一边,两颗炸弹在大火间爆炸。两架T28正想让火苗扩散开来。一颗流弹飞进他们下方的河岸,激起湿泥与灰尘。一名农民骑着脚踏车经过,安详自在。他骑进村子,穿越村子,再骑出来,慢慢通过废墟,骑进远方的树林。没人朝他开枪,没人盘问他。可能是敌方,也可能是我方,杰里心想。他昨晚进市区,朝戏院扔进一颗黏土炸弹,现在要重回同伙阵营。

“天啊,”女孩边笑边大叫,“我们怎么没想到骑脚踏车?”

一阵机关枪子弹扫射他们四周,一层砖块哗啦落下。他们下方的河岸,感谢上帝恩典,有一排空荡的沙坑,是用来射击的浅坑。杰里早已看准目标。他抓住女孩,将她往下扔去。凯勒已经趴下。趴在女孩身旁的杰里,察觉出自己兴趣缺缺。在这里吃一两粒子弹,总比老弗的下场好。子弹扬起一片沙幕,在马路边哀叫。他们趴平,等待射击趋缓。女孩兴奋地看着河流对面,面对微笑。她有着蓝眼珠,头发是亚麻黄,属印欧民族。一枚炮弹落在他们身后的河岸,杰里再度将她压倒在地。炸弹波及他们上方,一切平静后,泥土如羽毛般坠落,具安抚人心的作用。抬起头后,她依旧面带微笑。杰里心想,五角大楼若想到文明两字,一定会想到你。在要塞里,战云忽然密布。卡车已消失踪影,扬起浓密的烟尘,闪光与炮声不曾歇止,轻型机关枪的枪火挑衅,以越来越快的动作加以响应。凯勒凹凸不平的脸苍白如纸,出现在沙坑之上。

“红色高棉逮住他们了,”他大喊,“在对岸,在前面,现在从另一侧过来。早知道就走另一条路!”

天啊,杰里心想。由于其余往事陆续回到心上,他也想到,凯勒曾经跟我争一个女孩子。他拼命回想是哪个女孩,最后赢得芳心的是谁。

他们等着,战火终于停息。他们走回停车处,及时来到岔路,碰上撤退中的车队。道路两旁散落着死伤,妇女俯身其间,以椰叶扇着惊慌无助的脸孔。他们再度下车。难民赶着水牛,推着手推车,彼此搀扶,一面吆喝着猪以及儿童。一名老妇对着女孩的相机尖叫,以为长镜头是枪管。有些声响,杰里分辨不出从哪里传来,如脚踏车铃铛与啜泣声,有些他辨别得出方位,如临死的呻吟以及越来越接近的阵阵炮声。凯勒追着卡车旁边奔跑,想找一位会讲英文的军官,杰里拖着高大身材在他身边大声翻译成法文。

“啊,管他的,”凯勒说,突然厌倦了,“我们回家算了。”他以英国小贵族的语气说,“又是人,又是噪音的。”他解释。他们回到奔驰车上。

一时之间,他们困在纵列里,因为军用卡车将他们推挤至路边,而难民客气地敲着车窗,要求搭便车。杰里一度以为看见寻死匈奴坐在某部军用摩托车后座。到了下一个岔路,凯勒命令司机左转。

“比较隐蔽。”他说着将健全的一手放回女孩膝盖上。杰里想到的却是躺在停尸间的弗罗斯特,想到他尖尖的下巴一片惨白。

“我老妈以前老爱告诉我,”凯勒大声以乡下腔调说,拉长尾音,“儿子啊,走丛林回家时,万万不要走同一条路啊。甜心?”

“什么事?”

“甜心,你刚失去了宝贵的第一次呢。容在下恭贺。”他的手再往上稍微移动。

四周传来众多水管爆裂、四散奔流的声音,原来是暴雨凌空而降。他们通过一处屯垦地,到处是奔逃的鸡群。一张理发店的椅子孤立雨中。杰里转向凯勒。

“围城经济这题材,”气氛又活络起来后他问,“市场力量等等的东西。你认为这样的新闻能见报吗?”

“有可能,”凯勒悠悠地说,“上过了几次。不过算是耐炒型。”

“主导的人有哪些?”

凯勒举出几个名字。

“印支包机?”

“印支包机是其中之一。”凯勒说。

杰里冒着姑且一试的心情问:“有个家伙叫做查理·马歇尔,有一半华人血统,也帮他们飞过。有人说他愿意接受采访。碰过他吗?”

“没。”

他认为点到为止即可。“他们都飞什么样的机器?”

“能到手的都行。DC4,随便一架都行。一架不够。至少需要两架,飞一架,另外一架拆开供应零件。地面留一架飞机来拆,比起收买海关放行零件还划算。”

“利润怎么算?”

“不能见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