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围城(第5/10页)

“还会讲法文吧,威斯特贝?我和威斯特贝以前在刚果合作过。”他对女孩解释。

“我听说了。”她表示她知道。

“英国人受过教育,甜心。”凯勒解释,杰里印象中的他不是如此健谈,“他们接受栽培。是不是啊,威斯特贝?特别是贵族,对吧?威斯特贝是某种阶级的贵族。”

“没错,好友。我们就是爱卖弄。不像你们那种乡巴佬。”

“好吧,你来跟司机沟通,可以吗?路接下来怎么走,你来告诉他。他还没时间学英文。左转。”

“左转。”杰里以法文说。

司机是个男孩,却已培养出导游的无聊神态。

在镜子里,杰里注意到凯勒灼伤的一手,抽烟时会跟着颤抖。他心想,是否一向会抖?车子开过两三个村落。非常安静。他想起了丽姬,想到她下巴上的爪痕。他渴望与她做一些简单的事,如在英国乡野散步。库洛说她在郊区长大。她对马儿有遐想,令杰里感动。

“威斯特贝。”

“怎么样,伙计?”

“你的手指。一直敲一直敲。能不能停下来?听了很烦。感觉很像有心事压着。”他转向女孩。“这地方被他们轰炸了好几年,甜心,”他声音洪亮,“好几年了。”他猛吐出一阵烟。

“航空公司呢,”杰里提示,握着铅笔准备继续写字,“他们怎么做生意?”

“多数公司都向万象‘干租’,包括维修、飞行员、折旧,不过没包括油料。也许你早就知道了。最好是拥有私家飞机。那样的话不但能发战争财,大结局快到时也能赶快逃跑。找找看有没有小孩,甜心。”他一面抽烟一面告诉她,“有小孩在的地方就不会出事。小孩子一消失,大难就要临头了。表示小孩子被他们藏起来了。注意找小孩准没错。”

女孩萝莲又在把玩照相机。他们来到一处简陋的检查哨。两名卫兵在他们经过时朝车内看,但司机连速度也不放慢。他们来到岔路,司机停车。

“那条河,”凯勒命令,“叫他沿河岸开。”

杰里翻译给男孩听。男孩显得讶异,甚至作势反对,随后改变心意。

“村里的小孩,”凯勒说着,“前线的小孩。没有两样。不管在哪里,小孩子都是风向仪。红色高棉军人打仗时携家带眷,通常是这样。要是父亲死了,一家人也会一无所有,所以干脆跟着军队跑,至少还有饭吃。另外,甜心,另外还有一点,家长一死,寡妇必须当场收集证据,对吧?这是报道人性冷暖的好题材,威斯特贝,对吧?如果不收集证据,长官会否认有人阵亡,将阿兵哥的薪饷收进自己口袋。别客气,”他说,女孩正在动笔,“别以为会有报社想登。战争结束了,对吧,威斯特贝?”

“完结篇。”杰里赞同。

她会很爱笑的,他认定。假设丽姬在场,她绝对会看出好笑的一面,大笑出来。在她模仿他人的诸多动作中,他认为必然有份纯真已经失散,他决心找回。司机开到一名老妇人身边停下,以高棉语向她询问,她却双手捂脸转头过去。

“拜托,她为什么遮脸啊?”女孩生气地大喊,“我们又没有做坏事,天啊!”

“害羞。”凯勒淡淡说。

他们身后,炮兵再度进行另一次攻势,犹如有人重重摔门,让人不禁往后退。他们路过一座寺庙,进入市集广场,四处是木造房舍。身披橘红色长袍的和尚盯着他们看,照料摊位的姑娘们却视若无睹,婴儿则继续玩弄矮脚鸡。

“那个检查哨的作用是什么?”女孩边拍照边问,“是不是进入危险地带了?”

“快到了,甜心,就在前面。别问了。”

就在前方,杰里听见自动步枪发射声,有M16也有AK47。一辆吉普车从树林里冒出,朝他们急驶而来,在最后一秒紧急转弯,在地面轮痕上颠簸不定。阳光于同一时间露脸,撒下暴雨洗净的流动光线。在此之前,他们将这种日光视为理所当然。时节是三月,属于旱季;这里是柬埔寨,打仗与打板球一样,只在好天气进行。然而如今乌云密布,在树林包围下犹如冬季,木造房舍陷入黑暗。

“红色高棉穿什么衣服?”女孩以较低的音量问,“他们穿不穿军服?”

“羽毛衣加丁字裤,”凯勒大吼,“有些甚至连裤子都不穿。”他大笑起来,杰里听出他嗓音带有紧绷的压力,瞥了一眼抽烟颤抖的手。“拜托你,甜心,他们穿得跟农夫一样嘛。就只穿那种黑色睡衣。”

“是不是一向都这么空旷?”

“不一定。”凯勒说。

“还穿胡志明凉鞋。”杰里心不在焉地补上一句。

一对绿色水鸟腾空飞越小径。射击声不比它们更响。

“你不是有个女儿吗?怎么了?”凯勒说。

“她很好,好极了。”

“叫什么名字?”

“凯瑟琳。”杰里说。

“看来我们越走越远了。”萝莲难掩失望之情。他们经过一具没手的烂尸。苍蝇群聚脸上伤口宛如一道黑色熔岩。

“他们是不是一向都这样做?”女孩好奇地问。

“做什么,甜心?”

“脱掉靴子。”

“有时候脱掉靴子,有时候尺寸不对,”凯勒又发了一顿怪脾气,“有些牛有角,有些牛没角,有些牛是马。给我闭嘴听到了没?你哪里来的?”

“圣塔芭芭拉。”女孩说。倏然间,树林到了尽头,他们绕过一处弯道,再度来到空旷地面,旁边是棕色河流。没人下令,司机却停下车,慢慢倒车进入树林。

“他想开到哪里去?”女孩问,“是谁叫他倒车的?”

“我想他在担心轮胎。”杰里在说笑。

“一天三十块,有啥好担心?”凯勒也在说笑。

他们发现了一处小战场。在他们前方,一座被摧毁的村庄坐落于河道弯曲处高地,四周连一株幸存的树木也没有。倾颓的墙壁是白色的,破裂的边缘则是黄色的。植物少得可怜,有如外国军团要塞的遗迹,也许正是外国军团的要塞。墙壁里面停放几辆褐色卡车,如同建筑工地的卡车。他们听见几声枪响,一阵轻轻骚动。有可能是游击队射击夜间班机。曳光弹闪现,一连三发炮弹落下,动摇了地面,车子也随之震动,司机静静摇下车窗,杰里也跟着做。女孩却开了车门,准备下车,先后踏出堪称经典的美腿。她拿着黑色航空旅行袋翻找,取出长镜头,扭上照相机,研究着放大的影像。

“就这样而已啊?”她语带怀疑,“不是应该也会看见敌军吗?我只看见我们的人,还有一堆脏兮兮的烟。”

“哎,他们在另一边啦,甜心。”凯勒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