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乔治的爱马(第6/7页)

然而,潜伏在这个问题与山姆的关键回答之后,又是令人敬畏的康妮·沙赫斯小姐,以及她追求俄国黄金的愿望。

而还藏在康妮身后的,一如既往,是永远朦胧的卡拉照片。

“康妮有新发现了,彼得,”她某天深夜拨了内部电话,低声对吉勒姆说,“她有新发现了,人格保证。”

这项发现,绝非她的第一桩,也非第十桩,但她异于常人的本能立刻点醒自己,这是“实实在在的真品,老康妮的话一字不假”。因此吉勒姆转告史迈利,而史迈利锁上档案,清理办公桌,接着说:“好了,让她进来吧。”

康妮体型庞大、跛足、工于心计,父亲是名校教授,姐姐也是名校教授,自己也隶属学术界,资深情报人员以“俄国妈妈”之名称呼她。口传轶事指出,她以黄花闺女姿态初入社会之际,老总以打桥牌为借口吸收她,当晚首相张伯伦还承诺“此生将见和平之日”。海顿在恩师阿勒莱恩的羽翼下掌权,上任后最初也是最精明的举动之一,就是强迫康妮退休,因为康妮对莫斯科中心旁门左道的了解,比她口中多数在里面工作的“落魄野兽”还深,而卡拉的私人地鼠与招募大军一直特别令她见猎心喜。当年的他,并非苏联叛徒,但其简报曾穿过俄国妈妈的风湿手指之间;当年的他也不曾追随卡拉旗下姓名已曝光的猎头人员,不过康妮仍能如数家珍般详述其谍影生涯;研究俄国问题近四十载的岁月,从未有过一丝传言逃过她的耳目,她将信息留在简洁的记忆堆中,待有必要时搜寻活用。老总曾以略带绝望的口吻说,康妮的脑袋有如一只大信封的背面。遭辞退后,她回到牛津,重回恶魔怀抱。史迈利回收她之前,她惟一的消遣是《泰晤士报》的猜字游戏,每天舒舒服服喝上两瓶。然而那一夜,稍具历史意义的那一晚,她拖着庞然身形走过五楼走廊,朝乔治·史迈利的内部办公室前进,身穿干净灰色长袍,涂抹上两道与她原本唇色相近的玫瑰色唇膏,赴会前整天也没喝过比烈性甜薄荷酒更烈的液体——酒臭仍在她身后飘散。众人事后判定,打从第一刻起,她就带有一份随机应变感。她提了一只沉重的塑料购物袋,因为她反对使用真皮。她的巢穴位于楼下,养了一条杂种狗,命名为小跑,是在前一条爱犬死去后懊丧交加之下找来的宠物,如今在她办公桌下哀叫,对象是她盛怒中的同事狄沙理斯。狄沙理斯经常私下猛踹它。心情稍好时,会向康妮细数中国人料理可口香肉的多种煮法,并以此自满。她走过一扇扇爱德华式屋顶窗,外面夏末的骤雨急急落下,结束长期旱象,她认为——她后来告诉大家——这雨就算称不上具有圣经启示的意味,也具有象征性。雨滴打在石板屋顶上,发出小球般的声响,压扁了落在屋顶上的枯叶。在前厅里,妈妈们继续面无表情处理公事,对康妮的朝圣举动见怪不怪,却也不见得欣赏。

“亲爱的,”康妮喃喃说,一面学皇室挥着臃肿的手,“忠心耿耿,真是忠心耿耿啊。”

进入觐见室前必须步下一阶,没有人带路的话,尽管有褪了色的警告标语,往往还是会因此重心不稳。风湿缠身的康妮将这一阶视为梯子来应付,由吉勒姆搀扶手臂走下。史迈利看着她,肥厚的双手交握在办公桌上,她则一面开始严肃地从手提袋里取出贡品:不是蝾螈眼珠,也非出生即遭勒毙的婴儿手指——这又是吉勒姆的讲法——而是档案,一连串档案,又做记号又加注释,是她再次激情搜刮莫斯科中心数据库后的战利品。若非她数月前死而复生,这些已在海顿手中长达三年的档案,恐将静静化为尘土。她取出档案,以手抚平纸面,档案里有研究过程中以回形针固定的纸条。她展现满溢的微笑。吉勒姆再次受到好奇心驱使,不得不放下手边工作,过来一看究竟。她喃喃说着“你这个小坏蛋”以及“你跑去哪儿啦?真调皮”。对象当然不是吉勒姆或史迈利,而是档案本身,因为康妮习惯假设万物皆有生命,都有执拗不顺从的可能,无论是她的爱犬小跑,还是挡住去路的椅子,或是莫斯科中心,或卡拉本人。

“有向导陪同的旅游,亲爱的,”她大声说,“就是康妮的遭遇。超级好玩。让我回想起复活节,母亲把涂上颜色的鸡蛋到处藏在屋里,叫我们这些女孩子去找。”

之后约莫三个小时,咖啡与三明治与黑皮肤的法恩坚持送上的多余点心穿插其中,吉勒姆极力理解康妮非凡之旅的转折与动力。而这些资料对她日后的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她将文件递给史迈利的举动有如发扑克牌,朝他抛过去,再以皱纹满布的手取回,史迈利几乎没机会细看。在此同时,她会念着吉勒姆所谓的“五流魔法师咒语”,是走火入魔掘穴人的魔咒。就吉勒姆所能理解的范围,康妮的大发现之核心是她所称的莫斯科中心金棱线;是苏联的洗钱行动,将地下基金转入光天化日的渠道。路径图尚未全数揣摩出来。以色列的网民提供了一部分,表亲也提供了一部分,已故的巴黎驻地首席情报官斯蒂夫·麦克尔沃提供了第三部分。渠道行经巴黎后转向东方,途经印度支那银行。此时,也有人书面通知海顿的伦敦站,亦即行动理事会,附上圆场资源耗竭的苏联研究处所作的建议。研究处建议,应当针对外勤界全面清查。伦敦站将这项提议打入冷宫。

“对高度敏感消息来源可能具有偏见。”海顿的走狗之一写道,就没有下文了。

“归档后遗忘,”史迈利喃喃地说,心不在焉地翻阅档案,“归档后遗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外面的世界沉浸于梦乡。

“完全正确,亲爱的。”康妮以非常轻柔的口气说,仿佛害怕吵醒他。

档案与卷宗此时已在觐见室四处散落,场面较类似灾难现场,而不像胜利凯旋的场面。接下来一个钟头,吉勒姆与康妮默默凝视空气或卡拉的照片,而史迈利则谨慎回溯康妮的脚步,焦躁的脸孔凑近阅读灯,光线加强了他圆胖的线条,双手在纸张上跳跃,偶尔伸手靠近嘴巴舔舔拇指。有两次,他做出即将瞥向康妮的动作,或是张口欲言,康妮却在他发问前准备好了答案。在她心中,她其实正陪史迈利一同追寻线索。阅读完毕后,他往后靠坐,摘下眼镜来擦拭,这次总算非以领带末端,而是从黑色西装外套上方口袋取出丝质新手帕来清洁镜片。之所以盛装,是因为他几乎全天与表亲闭门商谈,任务是修补围墙。史迈利擦拭眼镜时,康妮以迷人的眼神对吉勒姆说:“他真可爱,不是吗?”——她总爱以这句口头禅来描述上司,让吉勒姆几乎怒不可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