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乔治的爱马(第5/7页)

史迈利首先检视废墟,花了不少的工夫,如同洗劫市区或清算大批人员那般地煞费时间。他只是驰骋穿越圆场内部每条暗巷,毫不留情地展示海顿以何种手法对苏联主子泄露机密。而史迈利通常能指出确切时间点。他当然具备优势:他亲自讯问海顿,也握有最初的研究报告,这些报告最后让他揪出了海顿。他认得出足迹。尽管如此,他这番演说小露一手破坏性分析的绝活。

“所以说,别抱太大幻想,”他简洁地收尾,“本单位再也不复从前。可能会变得更好,不过会与以往不尽相同。”

他们再度说阿门,以悲哀的心情稍事休息,伸伸双腿。

真奇怪,吉勒姆事后回忆,最初几个月的重大场景,似乎全在夜间进行。喧闹室格局狭长,上方有屋檐,屋顶窗高高在上,只露出橙色夜空与矮林般的生锈无线电天线。天线是战后遗迹,没有人认为拆下来是妥当之举。

众人重新就座后,史迈利说,所谓前提是:海顿对圆场所做的一切破坏之举,无一不是经过他人指挥,指示直接来自卡拉本人。

他的前提是,卡拉在对海顿下令时,暴露出莫斯科中心内情与事实的差距。卡拉命令海顿压下通报至圆场的部分情报,命令他加以降低等级或扭曲,嗤之以鼻,或甚至完全封杀,由此可见卡拉不愿曝光的机密有哪些。

“所以我们可逆向操作,是不是啊,亲爱的?”康妮·沙赫斯喃喃地说。她的理解神速,通常让她遥遥领先同一领域人士。

“没错,康妮。我们正有此打算,”史迈利语气沉重,“我们是可以逆向操作。”他继续演说,让吉勒姆以及其他人比刚才更加迷惘。

史迈利说,巨细靡遗追查海顿的破坏途径——史迈利称为兽迹——殚精竭虑记录海顿选择的档案;重组圆场分站善意搜集的情报,再对照海顿传到白厅市集上给圆场顾客的情报,不放过一丝细节。有必要时,重组的作业会花上痛苦的几个星期。经过以上的努力,方有可能逆向操作——康妮这一词用得正确——才能建立起海顿的始航点,也进而找出卡拉的始航点。

只要采取了正确的逆向操作,机会之门便将在不经意之间敞开,圆场也会在表面上不看好之际站上采取主动的地位,或者以史迈利之言——“积极运作,而非只是被动反应”。

前提的定义,依康妮·沙赫斯事后愉悦地描述,是“另寻黄金法老,由乔治·史迈利提灯,我们这些可怜的小虾米挖掘”。

这个时候,在他们情报活动的眼里,杰里·威斯特贝当然连灵光一闪都称不上。

翌日五人帮进入战斗位置,庞大的康妮矗立一角,又矮又怪的狄沙理斯也占据一角。狄沙理斯以浓浓鼻音、带有贬抑意味的口吻说话,话中具有蛮力:“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至少我们终于知道了。”各人分别带着有气无力的挖掘团队,将数据库一分为二。康妮称呼自己的团队为“我的左翼分子”,负责俄国及其卫星国。狄沙理斯将自己的团队称为“黄祸”,负责中国与第三世界。定位不明、在两者之间的数据,例如针对理论上的盟邦所提出的源头报告,则分发至特别位置,稍后再行评估。两人与史迈利一样,不分日夜加班。福利社在抱怨,工友威胁要罢工,然而逐渐地,掘穴人展现令人敬佩的精力,连助理都感染到,最后大家乖乖闭嘴。双方渐渐开始耍嘴皮谈笑。在康妮的影响下,原本人前鲜少微笑的幕后男孩女孩,忽然学会彼此揶揄对方;在圆场以外的世界里,挚友之间就是以这种用语交谈的。帝国主义沙皇派走狗与专事挑拨的沙文主义斯大林派分子共饮无味咖啡,双方还引以为傲。然而个性绽放得最亮眼的无疑是狄沙理斯,晚上加班时,他会抽空打乒乓球,时间虽短却打得起劲,来者无论是谁,一律迎战,四处蹦跳的姿态有如鳞翅类昆虫学家收集罕见标本。未几,首批成果出炉,带给他们全新冲劲。不到一个月,他们紧张地发出三份报告,限阅条件严苛,结果甚至连抱持怀疑态度的表亲都表示赞同。一个月后,他们发表精装本的总结,标题定得又臭又长:在北大西洋公约组织海对空攻击能力方面苏联情报缺陷之临时报告,马铁娄位于弗吉尼亚州兰利的表亲基地,报以勉强的掌声,而马铁娄本人也致电喝彩。

“乔治,我早跟那些人讲过了!”他大喊,音量之大,电话线似乎是画蛇添足,“我告诉他们:‘圆场会有成绩的。’他们听进去了没?有才怪!”

此刻的史迈利,有时由吉勒姆陪伴,有时请木讷的法恩看护,亲自摸黑游历,大步走到疲惫半死的状态。他仍无所获,因此继续大步走。白天,他走遍附近郡县以及更远的地点,询问圆场从前的情报官以及已退休的情报员,往往探查至深夜。在基思威克(伦敦一处旧市区),他温顺地坐在廉价旅行社里,与曾官拜波兰装甲部队上校、如今在此担任职员的男子低声交谈,自认瞥见了曙光;无奈希望如海市蜃楼,前进一步,幻影随之消散。来到七橡一家二手无线电商店,一名塞文欧克斯地区捷克人让他重燃希望,可惜他与吉勒姆兼程赶回圆场调阅记录以证实其说法,却发现几名当事人皆已作古,无人能提供进一步信息。他也曾造访纽马基特一处私人养马场,遭受衣着随便、主观强烈的苏格兰人辱骂,令法恩怒发冲冠,几乎动粗。史迈利接替的职位原属阿勒莱恩,而这人是阿勒莱恩的部属。然而回办公室后他调阅了资料,却只是再一次感到希望渺茫。

史迈利在喧闹室勾勒的前提,他深信不疑的最后一点并未说出,就是:海顿自投罗网并非独立个案。最终分析中,导致海顿落网的,并非他的文书作业,并非他出手干涉报告,也非他“遗失”了碍事的记录。落网的关键是海顿惊慌失措。海顿自动自发介入外勤情报行动,该行动对他自身造成威胁,或许也对卡拉另一名情报员造成威胁,事态忽然严重起来,别无选择余地的他,只好不计风险将整件事压下来。这套做法,史迈利渴望发现另外有人重蹈覆辙。而这个问题,正是史迈利与帮手在布鲁斯贝利招待中心讨论的重点。讨论时绝不直言,而是以推理的方式提出:

“外勤服务期间,依你看,你是否记得曾受到不合理的约束,禁止追查某项情报线索?”

回答的人是小巧玲珑的山姆·科林斯。他身穿晚礼服,吸着棕色香烟,修整过的髭须与密西西比纨绔子弟的微笑。史迈利某日召他来密谈。他信步走进来,回答:“现在一想,有,老兄,我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