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篇 秘轿案 第八章 坤(第4/6页)

杨戬看了,顿时想起那一阵神宗皇帝病重,阁中内侍时常私下悄声议论继立之事。墨监这纸条自然是向外头传递继立内情。这是天大之事,也是天大之罪。他顿时有了主意。迩英阁中笔墨纸砚各有所司,笔纸砚三监手底下均有几个侍从,墨监却只收了杨戬一个侍从。墨监一去,急切间难寻其他通习之人来任此职。

杨戬便藏起那纸条,去威胁那墨监,要去告发。那墨监脸色大变,却强作镇定,压住声气问:“我教你三年,你竟不肯留一丝情?”杨戬想到离家入宫那天,父亲立在门边望着他,眼中冷沉沉,未说一个字。等他上了车,从车窗回望时,父亲已进了门。于是,他望着那墨监,摇了摇头,便转身离开。等他走了一转,再回去时,墨监已经悬在了宿房梁上。他也顺利升为了墨监。

回想此事,杨戬鼻子里又嘲哼了一声,留情?留来何用?不过是多一块绊脚石。

这时,轿窗外又有人念:“欺人者自欺,噬人者自噬。”

他扭头一瞧,是个中年汉子,身穿旧布衫,将头伸过来,似乎在朝轿窗里窥望,随即又慌忙转开。杨戬顿时警觉,瞧这中年汉子,不过是粗蠢农夫,为何会念出这等语句?而且像是特地来念给他听。

他再一回想,这一路所听那些语句,都非寻常说话,似乎皆是有意凑近轿窗,来念给自己听。尤其这一句,显然是来警吓。难道他知道轿子中是我?

杨戬忙又转头去瞧,轿子已经走过,再瞧不见那人。不过,看那汉子身形神态,应非刺客。他正在惊疑,又有个人凑了过来,身形极瘦弱,瞧着也是个农夫。这人靠近轿窗,一边斜眼朝里窥望,一边低声急念了句:“仇总记,恩偏忘,又何声声诉公平?”

杨戬不由得一颤,那瘦汉子却已转身走开。杨戬顿时确信:这些人说这些话,绝非偶然,显然知道坐在轿中的是我。

杨戬胸口顿时紧闷,他忙急呼了两口气。又一个盛年男子装作行路,靠近轿窗,念了句:“若是平生无亏欠,缘何此时顿无言?”

那人念罢,随即离开轿窗,转身走到桥栏边。看衣着神态,似乎是乡里富户。杨戬忙要开口唤窦监来捉住此人,可旋即想到,即便捉住此人,他只是念了一句话,并无其他罪证。这些人应当是受人指使,自家恐怕都并不知晓其中之义。何人指使?我出宫时那般腾挪遮掩,他竟仍能寻见我,并安排这许多人等候在这里?他意欲何为?

多年以来,杨戬从未这般惊慌过,呼吸越发紧促,胸口不住起伏。这时,又有一个身影走近,念了句:“世间安有瞒天术?只是未到点破时。”

杨戬越发坐不住,想要唤住轿夫,但此时停住,恐怕更危险。至少目前看来,那幕后之人尚不敢轻易动手,只是使人拿言语来威吓。他想掀开帘子,看清楚窗外那人。手刚伸出,迅即停住。窗外之人未必确信我在轿子中,不可自行暴露。

他刚将身子靠正,窗外又响起一句:“争得万般赢,终有一回输。若问公不公,答已在问中。”

杨戬鼻中闷哼了一口气,胸口越发憋闷,手不由得颤起来。

这时轿子已行过护龙桥,桥头边一个瘦高身影匆匆念了句:“偷来又还去,孤寒一梦空。”

杨戬听到,喘得越发重急。这些语句绝非寻常诉冤泄愤,一句句,冷箭一般,像是要往自己心底里射。什么人?意欲何为?他大口喘息,急急寻思。

然而,窗外并未停止,一个又一个人凑过来,一句接着一句传进轿窗:

“世间尽多无奈人,无奈却非尽无辜。”

“借得他人错,来掩我之过。冤冤叠相胜,苦苦自成囚。”

“伤人实伤己,他悲即我悲。”

“怨天怨人怨命,自拘自囚自困。”

杨戬胸口如同被烂絮不断填塞,脑仁一阵阵剧跳,不由得恨骂起窦监,你在外头竟没有察觉?旋即他又懊丧想到,只怪自己怕轿中气闷,窗扇又有铁网拦护,便吩咐窦监,莫要使人挡住轿窗。而那幕后之人行事高明,只叫这些人装作行路,念罢一句,迅即离开。今天清明,路上往来人极多,窦监和那几个侍卫哪里会起疑?

轿窗外,又接续传来各般话语:

“己心只为己心明,灯枯何必怨夜深?”

“占尽天下理,途穷叹伶仃。”

“天理可逃,亏心怎填?”

“万夫之勇尚白发,百年孤身横几时?”

杨戬听了后头,顿时恼怒起来,你问我百年横几时,我如今年纪才半百,我便再横几十年给你看!他不由得挺直身子,不住喘息着,等候敌人来攻。外头说一句,他心里便怒答一句——

“进得一阶荣,损却三分宁。步步无穷已,魂魄何所归?”

呆话!谁不是一生拼力,到死方休?我魂魄无归,尔等便有所归?

“恩恩从来重难承,怨怨自古易相生。”

愚话!施恩者自施,与我何干?他若施恩图报,便是与我做买卖。买卖有亏有赚,人蠢笨,合该亏!至于怨,犬儿被踩痛都要反咬。伤我者,我为何要饶过?

“唯见眼前恨,谁记当年情?”

蠢话!今日被火烫了,自然恨火,难道还要口口声声感念——火可照明——火可煮饭?

“曾经多少同路人,如今唯余一孤身。”

酸话!谁不是孤身来、孤身去?

“从来情深人难解,明月孤心独往还。”

妇人语!自家生,自家死。自家命,自家担。要何人知?要何人解?

“心中一点暗,眼前唯见黑。”

自欺之语!难道心中一点明,眼前便无黑?

“一言风推水,一举坡滚石。善恶一粒种,良莠万亩田。”

狂话!我身至这等高位,也不敢道,一言一行便能倾动天下。活到如今,唯有“括田令”还算得有威力,也才延及数十州县。若真是如此,人人都做得天王了。

“自古饕餮称猛兽,终有食尽自噬时。”

腐儒语!饕餮哪怕自噬,也先已饱足。强过那些野犬,终日寻食,难得一饱。

“当初唯见青云路,眼前空悲落日昏。”

无能之语!落日有何可悲?日头每天升、每天落,英雄常见其升,庸才常叹其落,无能之人才发这等无用之悲!

他斗了一阵,有些气紧力乏,身上也挣出汗来,却丝毫不肯示弱。幕后之人是想拿这些话语来激恼我,令我乱了阵脚。我杨戬是何等人?若是些许话语便能击倒,也走不到今天这地位。他见外头仍不断有人来念话,便尽力提气,昂然再战——

“层层染得面目非,对镜可识当年心?”

当年有何心?不过是整日巴望着父母能多些爱怜。可最终望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