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篇 秘轿案 第八章 坤(第2/6页)

他爹这时已到跟前,勒住驴子,铁着脸瞪向杨戬。他哥哥也一向守着兄长威严,骑在驴子上,蔑然斜视他。杨戬越发失了主意,胸口又窒紧起来。他父亲厉声喝道:“没长进的东西,枉生作男儿,成日只晓得跟在妇人脚后头偷馋躲懒。回去碾药去,不碾完两升蔻仁莫吃饭——去啊!呆站着做什么?莫不是想讨打?”

他慌忙转身跑去,胸口被扼住了一般,喘不过气,不留神摔倒在地上。他父亲越发恼怒,在后头厉声痛骂起来……

虽隔了四十多年,想起当日那慌怕窒闷,杨戬胸中仍不由得紧促起来,他忙深呼了两口气。这时,轿窗外一个中年汉子闷声说了句:“有心立小功,谁知成大过。”

杨戬顿时又想起儿时另一桩事。母亲过世后,父亲越发严厉,即便哥哥弟弟犯错,父亲也只骂他。七岁那年,他父亲受骗买了帝丘那片田,又借了官府青苗钱,那几个月变得极暴戾,以前只是责骂,那时开始责打。杨戬慌怕无比,一直盼着能做出一件让父亲欢喜的事。他见弟弟时常乱拿家中的物件,便想到一个主意——那时父亲隔几日便拿着那受骗的田契去县里争讼。有天父亲从县里回来,他趁着父亲睡熟,偷出了那张田契,跑出院子,将那田契藏到墙外一块石头下。想等父亲寻它时,再假意寻见,交给父亲。父亲醒来后,发觉那田契不见,疯了一般翻寻,暴声喝骂起来。他忙跑出去,搬开那块石头,那田契却不见了。

没了那田契,父亲更没了凭据,那讼状被县衙驳了回来,官贷又催得峻迫,只得变卖宅院田产,抵还了官债,父子四人搬到了田边两间破草屋中。实在乏于生计,父亲才将他送入宫中,得了五十贯赏钱……

回想此事,杨戬心里一阵翻腾。继而发觉,父亲从未对他笑过,更未赞过他一个字。即便没有弄丢那田契,恐怕也仍会送我进宫,念及此,他心里一片冰凉。

这时,轿窗外又响起一句,声音有些苍老发颤:“孤雁伤几多?独自问秋风。”是个腰背有些佝偻的老汉。接着,一个中年男子走过,嘴里低念了句:“赤子心,赤子情,奈何翻作夜孤星。”

杨戬听了,也不由得跟着叹了口气,看来世上多是伤怀人。他进宫那年是深秋天,途中他透过窗望见一行大雁往南飞去,碧天里传来一阵啼鸣,有些哀凉。杨戬听了,眼泪忽然便涌了出来。

到了宫里,无依无伴,天黑时,他时常坐在廊檐边,朝北望那颗北极星。那颗星是他母亲教他认的:“满天星星都在转,唯有北极星从来不动。你若是走丢了,望着它,便能寻到回家路。”那时,北极星的确仍在那里,路他也寻得到,家却再也回不得了……

这时轿窗外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莫怨柳絮轻别离,只缘春雨入梦寒。”

杨戬原本不喜这等酸文伤词,这时听见,却也随之恻然,不由得想起母亲唱的那首《柳枝词》。

自弟弟出生后,母亲再没抱过他。四岁半那年,他的哮病第一次发作,几乎要断气。母亲全忘了卑顺谦柔之礼,疯了一般抱着他,命庄客火急驾车,去乡里草市上寻郎中。一路上,母亲一边哭着哄慰他,一边不住尖声催庄客快些、再快些。杨戬身子虽弱,命却似乎耐久。寻见郎中,服了药,竟渐渐缓转过来。回到家后,母亲仍不肯放下他,一直抱在怀里,抱了一整夜。一边替他抚顺胸口,一边轻轻哼着《柳枝词》:“春来窗外一枝柳,雨过船头百里青。低声问儿何处去,儿言白云那边行……”这歌谣乡里人都会唱,他却从没听母亲唱过。母亲将词里的“郎”字改作“儿”,一遍遍在他耳边轻唱,那声气春水一般流进他心底,将胸口那些窒闷一点一点融尽……

回想母亲那轻吟柔抚,杨戬心底一阵泛涌,双眼发热,几欲落泪。他已多年未曾这般动情,气都有些发紧,他忙重咳一声,坐直了身子。

这时轿窗外却又传来一句:“杀人一句寒,思亲半生哀。”

杨戬微一愣,扭头望去,那身影却已走开,瞧着是个老者,腰背却仍高大硬朗,不知缘何说出此等话。回味此语,杨戬蓦然想起一事,心不禁一颤——母亲是因他而死。

那年他六岁,他家也正富盛,家中有十来个仆役。有次,父亲去缴纳夏税,他原本和哥哥同住一间西厢房,哥哥跟着父亲去了县里,那晚他便独自睡。夜里,他被蚊子咬醒,正在用力抓挠,忽听见对面母亲卧房门响,他便下了床,想唤母亲来驱蚊。房内窗户开着,糊了窗纱。他走到窗边,依稀月光下,一眼瞧见一个黑影从母亲房门里闪出,随即快步走向前院,似乎不是母亲。他顿时吓住,没敢出声。半晌,再不见动静,他仍不敢出声,悄悄回到床上,边挥打蚊子,边不住惊疑回想。第二天起来,他见母亲毫无异样,便没敢问。父亲回来后,却不知从何处听到风言,把母亲踢倒在地上,厉声责问,母亲却哭着叫冤。杨戬见父亲恼得那般,便鼓足勇气,在一旁小声说:“我瞧见了……”便是由于他这句话,母亲被父亲休逐,回到娘家后,夜里自缢而亡。

回想这桩旧事,杨戬心里极不自在,不由得挪了挪身子。他至今不知,自己那晚所见是否为真,也不知自己该不该说那句话。母亲若没有死,我是否便不必入宫了?悔疚随之升起,他忙转开念头,心里道:我只是说出眼中所见。

这时又有个人走过轿窗,也自言自语念了一句:“你可怜,我可怜,同根何苦更相残?”

杨戬听到,又是一惊,猛然想起自己姊姊。姊姊大他两岁,左脸上有片伤疤。那伤疤是他烫的。

母亲过世后那年除夕,厨妇在厨房里蒸煮祭祀鸡豚。他家的规矩,祭物不许仆妇沾手,得由主妇亲自操办,那年却只能由杨戬的姊姊端送。杨戬想在父亲跟前抢功,便去和姊姊争。姊姊一向疼让他,那天怕烫到他,不叫他端。家中亲人,杨戬唯一不怕的便是姊姊,那天他更是气恼,见灶口搁着把小铁铲,便抓起来去打姊姊。铁铲搁在火炭边,烧得通红,正烫到姊姊左脸,烧出一大片疤,破了相,后来只能嫁给个穷跛子。杨戬在宫中得势后,每年都要差人去给姊姊送些钱物,却从不愿见姊姊的面,他不愿看那伤疤。如今,姊姊也已过世,这世上便再无牵念了……杨戬心中升起一阵孤怅。但迅即想到,当年即便在家中,自己也时常孤单无助。有亲无亲,其实并无分别,都难逃一个孤命。

这时轿子经过香染街口,一群人围在左街口听人说书。轿窗外一个老者叹息:“人人尽道善心好,几人曾得善心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