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金陵三杰(第3/9页)

宋代的官窑由政府直接营建,分北宋官窑和南宋官窑。宋代官窑瓷器主要为素面,既无华美雕饰,又无艳彩涂绘,最多的就是使用凹凸直棱和弦纹为饰。常见的官窑器形是盘、碟、洗这一类,也有仿商、周、秦、汉古铜器中的各式瓶、炉。而宋代的花盆一般都是为了满足宫廷陈设所需,大多数都是钧窑,官窑的青釉花盆确实不多见。

眼前这个盆,四方形,委角,折沿,侈口,四垂云纹足,里外施青釉,釉面开赭色纹片,里心有五个支钉痕。从外观来看,不仅是官窑,还是官窑中的罕见品。

不过,既然会拿出来让我鉴,这东西多半不是真的,关键是我得看出来它假在哪里。

“苏老先生,这东西可有一眼啊。”我笑道。

苏星海不动声色地问:“怎么说?”

“有一眼”是古董俗语,一般是指某件东西很不错,艺术价值比较高的意思。“虽然有一眼,但这东西却不是真的,我这有一眼是指仿造者的手艺,能仿到这种程度,也算一绝了。”

苏星海一言不发,果然老谋深算,我这一扬一顿算是使诈,就想看看他的反应,不料他这口古井波澜不惊。倒是从一旁陆素心的眼神中,我知道自己说了个八九不离十。于是继续道:“瓷器若要做到高仿,便得从基本材料开始,严格按照原作的胎质、外形、尺寸、釉色、工艺等进行高度一致的仿制。到了这种程度,说‘赝品’就是不尊重了,而应称其为高仿瓷器,东西虽然是新的,但高仿品的精美程度并不亚于原作。”

这番话出口,苏星海居然捋着胡子点了点头:“你的话有几分道理,高仿并非造假,真正的高仿本身就是一门技艺,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种传承,譬如这瓷器的每一个画面,传承的都是历史和文化。”

我很赞同他这几句话,和我这种小人物不同的高人大有人在,真正称得上是高仿大师的艺术家或工匠,其作品在品质、材质、工艺上都是可与真品媲美的。只是市场变化多端,没有人能保证某些高仿大师的作品就不会在古玩市场上流通。即便高仿者明确告知首个买家该作品为仿品,但是几经倒手、忽悠涨价,或者等它以文物身份出现在国际拍卖行时,其身世早就扑朔迷离了。

这是对高仿者最大的褒奖,同时也是最大的羞辱。

“既然你能看出来是高仿,那就说明它还是有破绽的吧?”苏星海问。

我点点头,我还真不是蒙的,刚才我就没客气,对着那花盆又闻又摸还拿指甲这里抠抠、那里刮刮,所以很快就看出了一些端倪。

“新的瓷器表面都会有很亮的光泽,也就是所谓的‘贼光’。瓷器要做旧,首先便要把贼光给去掉。这倒不难,只要用腐蚀性的强酸在瓷器表面刷一层,瓷器就会显得旧了,这道工序在行话里叫‘咬’。强酸不仅能够洗去贼光,还能把瓷器表面的釉‘咬’出很多小裂缝,就是人为制造开片。”

所谓开片,是瓷器釉面的一种自然开裂现象。开裂的原因有两种:一是成型时坯泥沿一定方向延伸,影响了分子的排列;二是坯、釉膨胀系数不同,焙烧后冷却时釉层收缩率大。因此开裂原是瓷器烧制中的一个缺点,但人们掌握了开裂的规律而制出的开片釉(即裂纹釉),反而成了瓷器的一种特殊装饰。宋代的汝、官、哥窑都有这种产品。开片又称冰裂纹,按颜色分为鳝血、金丝铁线、浅黄鱼子纹;按形状分为网形纹、梅花纹、细碎纹等。

我继续说:“之后,再把瓷器像炖鸡一样,放进加了茶叶、盐、碱、墨、染料、高锰酸钾的锅里炖。这个手法没什么特别的,大部分仿造者都知道,但是要根据瓷器的质地和年代调控作料的比例和用量,那就得看个人功夫了。瓷器被炖过后,表面的裂缝中就会渗进一些作料的颜色。有的瓷器被咬之后还会喂一下,就是埋进土里或者用泥土在瓷器里里外外糊上一层。这些泥土中也会掺入铝粉、铜锈粉和铁锈粉等作料。”

我停顿了片刻,说道:“无论咬还是喂,这件仿品的制造者都做得很高超。但他却因为急于求成而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开片。他一定是怕强酸去贼光时形成的开片不能满足需求,而在制作胚胎前就加入了化学药剂,使得瓷器形成开片。虽然这种方法能够得到需要的开片效果,但是这种开片会深至胎骨,也就是在胚胎的里面形成。而瓷器的自然开片,是仅在釉的表面形成的。”

我说完后,看看苏星海,又瞧瞧陆素心,等着他们说话。

陆素心嘴角带笑,显然我所说的都得到了她的认同。“胡闹,你真不简单啊,这么短的时间里就看出来了,当年这件青釉花盆,可是足足难倒了我一个星期呢。”

“陆小姐和苏老是?”我问道。

“叫我素心吧,老是叫陆小姐听起来别扭。”陆素心笑道,“苏老是我的恩师,又是对我有知遇之恩的人。”

原来只是师徒,我本来一直以为陆素心和苏家有什么血缘关系,以苏星海这年纪,就算有个陆素心这么大的外孙女也不足为奇吧。

陆素心笑了笑,回头问道:“苏老,您觉得胡闹的鉴定怎么样?”

一直稳如泰山站在一旁的苏星海忽然伸手抓起了桌上的青釉花盆。我以为他是想看一下,怎料他突然举起花盆,猛地就朝地上砸下去。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顿时把我吓了一跳,我在一刹那间,下意识地扑了过去。花盆很沉,我接住的瞬间就感觉到一大股力狠狠地砸在了手臂上。

陆素心也吓到了,连忙跑过来,看我几乎已经趴在地上了,又赶紧来扶我。

“苏老,您这是干吗啊?”陆素心又惊又疑地把我扶起来后,问道。

老头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般淡定地摆摆手,然后对我说道:“胡闹,你为什么要救这个花盆?此物并非古董,碎就碎了,倘若他日不小心流入市场,反倒成了祸害。”

我抱着花盆看了又看,发现在花盆的一侧有一条长长的裂纹,应该是刚才在地上磕的,我要是晚一秒钟,这个花盆就粉身碎骨了。

“苏老,您刚才不也说了么?高仿不是赝品,那是一种技艺和文化的传承,既如此又何必非得毁了它呢。这件东西虽是仿品,却也有不少年头了,毁了实在可惜。”我心疼地抚摸了一下花盆上的裂纹。

“哦?”苏星海盯着我道,“这么说,你只是舍不得这件东西而已了?”

我摇了摇头,严肃道:“我只是认为,真若有罪,那也是罪不在器,而在人心。”

我说完这句话,苏星海古井不波的脸上忽然有了一丝激动,仿佛这句话触动了他内心的某些东西。苏星海突然仰天长叹道:“青山兄,你在天有灵可以瞑目了,今日我终于找到你的后人了。即便人面能仿,但人心不可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