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英雄

1

欧文不能大声叫醒亨利,这家伙累极了,睡得太沉,所以他只好用思想来叫醒他。由于拜拉斯在继续生长,他发现这样更为容易。他右手的三个手指都长出了拜拉斯,左边耳廓里也塞满了,里面毛茸茸、痒乎乎的。他还掉了几颗牙,不过豁口里好像没有长出什么东西,起码现在还没 有。

克兹和弗雷迪都没有感染,这得归功于克兹敏锐过人的本能,但是,欧文和乔·布雷基那两架幸存的“蓝小子”直升机上的所有成员都感染了大量的拜拉斯。自从在杂物间里跟亨利谈过话后,欧文就不断听见同伴们的声音,他们在一个原本未被发现的空间里交流。他们目前都掩饰着自己的感染,就像欧文自己一样;一层层厚重的冬衣帮了大忙。可这维持不了多久,他们都感到不知所 措。

相形之下,欧文觉得自己还算幸运。至少他还有一件事情可 干。

欧文站在杂物间的后墙外,隔着充了电的铁丝网,又抽起一支他并不想抽的烟,一边寻找着亨利,并发现亨利正顺着一片灌木丛生的陡坡往下爬。头顶传来孩子们打棒球或垒球的声音。亨利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正喊着什么人的名字——珍妮?还是裘丽?这没关系。他正在做梦,不过欧文需要他回到现实世界中来。他已经尽量让亨利多睡了一会儿(打算的比他原本几乎多出一个小时),但是他们如果想把这场戏演起来,现在时间到了。

亨利,他叫了一 声。

那孩子吃惊地回过头来。他旁边还有几个孩子;有三个——不,是四个,其中一个正朝一截水管里张望。他们的样子很模糊,看不清楚,不过欧文并不在乎他们。他要找的是亨利,而且不是这位满脸粉刺、一脸讶然的少年亨利。他要的是成年亨 利。

亨利,醒一 醒。

不,她就在里面。我们得把她救出来。我 们——

我才懒得在乎她呢,不管她是谁。你醒一 醒。

不,我——

到时间了,亨利,醒一醒。醒一醒。你他妈的快——

2

醒过 来!

亨利气喘吁吁地坐起身,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谁或置身何处。这真是糟糕,不过还有更糟糕的:他还不知道自己置身何时。他现在是十八岁还是三十八岁?还是在这两者之间?他能闻到青草的味道,能听见球棒击球的声音(是垒球球棒;是姑娘们在打,穿着黄裙子的姑娘们),他仍然能听见彼得大声叫着她就在里面!伙计们,我想她就在里 面!

“彼得看到了,他看到路线了。”亨利嘟哝道。他也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梦境在渐渐退去,各种明亮的形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件黑暗的事情。某件他不得不做——或者说不得不努力去做——的事情。他闻到了干草味,隐隐约约还有大麻的甜酸 味。

先生,你能帮帮我们 吗?

那双鹿一般的大眼睛。玛莎,她就叫这个名字。事情渐渐清晰起来。也许不能,他当时回答道,然后又加了一句不过也许 能。

醒一醒,亨利!三点三刻了,别做春梦了,赶紧起来 吧。

这个声音很有力量,而且近在眼前,猛然间把其他的声音都压了下去;就像是从一部刚刚换过电池而且音量被调到最高的随身听里传来的声音。是欧文·安德希尔的声音。他自己是亨利·德夫林。如果他们打算去干那件事,现在时间到了。

亨利站起身,感觉腿上、后背、肩膀和脖子到处都酸疼,不禁蹙紧了眉头。在肌肉没有痛感的地方,因为继续生长的拜拉斯而痒得出奇。他觉得自己仿佛一百岁了,不过,当他朝那扇脏乎乎的窗户迈出第一步时,又觉得自己更像是一百一十 岁。

3

欧文看见他的身影出现在窗口,便点点头,松了口气。亨利走动的样子就像碰到了坏天气的玛士撒拉,不过欧文有样东西可以解决这个问题,起码可以暂时解决。是他从那间新搭建的医务室里偷来的,医务室里忙成一团,所以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进出。当时他一直用亨利教给他的两段干扰词保护着自己的思想表层。那两段干扰词是:骑着木马去班布里和是的我们能行,是的我们能行,是的我们能行,全能的老天在上。看来它们多少有些作用——他招来了几道不解的眼神,但是谁也没有问他任何问题。就连天气也仍然对他们有利,暴风雪的猛烈势头丝毫未 减。

现在他能透过窗户看见亨利的脸了,那张苍白而模糊的椭圆形面孔正望着 他。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亨利发送了一条信息,伙计,我没法走路 了。

我有办法。你从窗边闪 开。

亨利问也没问就退开 了。

在欧文的风雪大衣的一个口袋里,装着一个小金属盒(钢制盒盖上印有USMC几个字母),盒子里装着他现役期间的各种证件——这个盒子是去年圣多明各任务之后,克兹送给他的礼物,真是个绝妙的讽刺。他的另一个口袋里装有三块石头,是从他的直升机底下捡的,那儿没有什么积 雪。

他掏出一块不小的花岗岩,随即却骇然顿住,因为他脑海中出现了一幕清晰的情景。“蓝小子领队”机组的成员之一、在行动中丢掉两根手指的迈克·卡瓦诺正坐在控制区内一辆半挂车的车厢里。与他一起的还有弗兰克·贝尔森,另一架得以幸存下来返回基地的武装直升机——布雷基的“蓝小子三号”——的成员。两人中不知是谁揿亮了一只装有八节电池的大手电筒,然后把它像电蜡烛一般竖在那里。一束亮光射进黑暗之中。这是此刻正在发生的事情,而且距离一手拿着石头、一手拿着金属盒的欧文所站之处不到五百英尺。卡瓦诺和贝尔森并肩坐在挂车的地板上。两人都长出浓密的红胡子般的东西。在卡瓦诺的断指上,那东西甚至从绷带里伸了出来,长势正茂。他们拿着自动步枪,枪口塞在嘴里。两个人视线相接,两心相通。贝尔森在倒数:五……四……三……

“伙计们,别这样!”欧文惊呼出声,却丝毫不知道他们是否听见了他的话。他们之间的联系太过强大,因为有二人坚定意志的熔铸。他们是根据克兹的命令而在今晚采取这一行动的第一批人;欧文觉得他们不会是最后一 批。

欧文?亨利在问,欧文,怎么——

随即他也看到了欧文所看到的一切,惊骇之下,不禁哑 然。

……二……一

两声枪响被呼啸的风声和四台发电机的轰鸣淹没。在昏暗的光线下,两股鲜血和脑浆像魔术一般从卡瓦诺和贝尔森的头顶喷溅而出。欧文和亨利看到贝尔森的右脚最后痉挛了一下,碰倒了手电筒,于是一时间,他们看清了卡瓦诺和贝尔森那扭曲的、长满拜拉斯的面庞。接着,电筒在车厢的地板上一路滚去,在铝制厢壁上投下一圈移动的光影,然后那一幕暗了下去,就像拔出插头之后电视屏幕上的画面暗淡下去一 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