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三部曲之一(第2/3页)

先还姚太太看卢一鸣不在家,中饭喊了卢嫂一起吃。姚太太自己烧饭,卢嫂一旁走走看看,偶尔发表一点意见,不一定什么时候兴起,也插下手。姚太太见她不识大体,慢慢不太搭理她了,他们两人就在小厅里架起炉灶,和这边分了衅。

卢嫂小器而唠叨,又素来不知识相承情。她不满卢一鸣买了东西不报账,每次为了这个两人吵架打架,姚太太因为不在院子里费心,有什么添减,她简直是不晓得,听见看见他们打闹,都要不过意。卢一鸣又有时从班上捎回龙虾、牛排,姚太太不受他的不行,可是若先敬了姚太太,卢嫂就自己屋里摔盆敲碗大表不乐。这当然都是小事,姚太太本不至于计较,但是天长地久的旁边放着个人聒噪,却毕竟不是事。

“卢一鸣去了以后,好叫她走了。”姚太太心里想。他们手上很有点钱,她知道的。“——也不好怎么讲。生活不会成问题,麻烦的是她一个人……”她做粉蒸鱼,撕开一包蒸肉粉遍撒鱼身,又伸三根指头出去匀了一匀。才修的指甲,光闪闪的绛红蔻丹,腕上一只镶金翠玉镯子,透透绿,厨房里这许多年了,也还是只太太的手。

她拿起酱油瓶子——

“这个酱油呀,不能倒太多的啰!太太。”

“卢嫂。”姚太太放下瓶子,锵地镯子在瓶颈上敲了一响。“上次我跟刘太太打牌。”鱼盘子放到蒸锅里,尾巴太长,折一折。“她说王家听说这个情形——台生,台生。来,把锅子搬上去——要你以后回去。”姚太太走开去洗手。

姚太太很后悔,根本不急的,不想这就说出来了。她看卢嫂,老妇人一个人站在厨房中央,还是来时一式的打扮,也不特别显老,头发剪了,巴巴头改成齐耳的清汤挂面,朝后梳,乖乖地抿了一排小黑夹子,头发花麻麻的。

“毛头他们出去以后……”姚太太做起解释来。三个儿子,除了榕生工专毕业等服兵役,大的小的都在办手续准备留学。“这个房子太大了,收拾起来都累死人,我把光武新村的房子打算收回来,自己住,这边呢,地就值钱——”她说着猛地顿住,笑话,难道要一件件跟个下人招呼打尽。“我是不会勉强你啦,你知道我的个性从来不强迫别人。你本来一直跟着王家的,看卢一鸣怎么替你打算的好了。”姚太太忽然一阵气往上冲,主要气自己,行事太不漂亮:人还在呢,就要她走。其实没存心,要人说起来,还是刻薄,尤其卢一鸣对他们家这样。也气这个死老婆子,木着一张脸,倒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天晓得他们姚家亏待了她没有。

“妈,有客人来!”前面台生在大叫。

姚太太忙掠掠头发,快步迎了出去。

今天这请客虽然讲明是为卢一鸣,请的也就是姚先生的一些老部下:一则因为卢一鸣自己没什么社交,这些人虽称不上老友,起码都是旧识。二则要真是卢一鸣卢嫂自己的交情,姚太太怕还不以为就能上得了她的席面。

三个儿子上菜,男孩子掌勺不拿手,基本动作在姚太太调教下,倒都是训练有素。卢嫂坚持留在厨下照看,客人也没有携眷来的,席上只有姚太太一员女将。

“今天的菜都是我自己烧的,”不到馆子里叫菜,是特重姚太太自己的一番心意,所以绝不准卢一鸣帮忙。“来,尝尝看,尝尝看!”

宾客纷纷夸赞。

“馆子里一样!”

“真正家乡味道,姚太太还有这一手!”

饭厅里亮着琉璃流苏水晶灯,大理石台面的旋转餐桌搁久了,转起来隆隆生响。靠墙设有一小套客座,两椅一几,米色织锦缎的褥子泛着一点旧黄,茶几上有一只玻璃大果盆,养着三只寸来长的小乌龟,是台生一直放在大桌上的,临时才移了下来。客人都谨守着礼分,没有闹酒,小心地提起:

“总队长在唐山的时候……”

“当年在伏牛山……”

姚先生一张着戎装的遗照,饭厅正墙上挂着,有威仪的脸上,眼里嘴角仿佛有一丝神秘的笑意,居高望着这群人:他关爱过的,他们也没有忘记他。

今天的席次脱了姚太太的安排,因为卢一鸣上桌就占了下首不肯起身,其他的人不敢僭大位,让了半天还是姚太太的首席。姚太太几次给卢一鸣敬酒,看是很有几句话要说,她没有拿着太太的身份,可是忌讳太多,就只邀他:“来,卢一鸣,我敬你。”小小地抿一口酒。

卢一鸣今天很愉快,很感动。他喝了不少,大家都敬他,没有人记得他是个病人。不方便称呼,“来,敬你,”他们说,“先干为敬。”空杯子在他眼前一晃,斯文地收回去,轻轻地放下,夹两筷子菜,一点不告诉他敬酒的理由,又谨慎而尊敬地谈起总队长当年。

卢一鸣听他们讲话,插不上嘴,也不想。他们讲近一些,是更严肃的话题,关于他们老长官所治的学问:“后来那本《游击战的理论与方法》……”卢一鸣一抬头,墙上姚将军看到他了。

“这个——”卢一鸣站起来,坐久了一下子站直,竟然眼前发黑,“太太,”他定一定,端起酒杯,“各位长官……”他忽然觉得头晕。那年他独自押着箱笼漂洋过海,晕船。部队先走了,他不算队上的人,一个人守着姚先生的家当。码头上等船,家小在内地,来不及去接他们。怕瘪三抢,作息都在箱子上,那时候年轻身体好。

“卢一鸣。”姚太太执了杯喊他,他那样子不对劲。本来办好住院手续了,她要他缓两天,家里请次客。“坐下,坐下。”

“今天——”卢一鸣撑住桌子站稳。今天原没有他说话的地方,可是姚太太亲手治的一桌酒,他忽然地热泪上涌,哽咽再不能言。

“卢一鸣,卢一鸣。”姚太太也不禁鼻酸。她知道他好意,不能死在家里累她,自己找宁生陪了去办住院,晓得不几天了。“大家到台湾,都是一家人,从来不把你当外人看。你坐下,坐下。”

卢一鸣执拗地站着,渐渐啜泣起来,黑瘦面皮因为忍声而抽搐。他们都不懂他,他自己都不懂,他不怕死,可是着急,这就要去,话都不能讲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