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得贵(第3/3页)

得贵走回客厅的时候,儿子正一面吹电风扇,一面跷着脚看报,看见他穿戴得整齐,露出一脸诧异的神情。得贵不等他问,就先说:“我到办公室去有点事,你等姐姐回来了就吃饭,晓得啵?”

儿子点点头,想想又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去一下子就回来。”得贵骗他。

“哦。”孩子相信了,可是两只眼睛还是望着他。他从儿子眼睛里看到了关怀,感动又心酸,父子俩也就是这一面了,他想走过去摸摸孩子的头,给他讲几句话,却终于没有,只是寻常而漠然地起身走了。

得贵就站在自家廊前要叫车。中午了,纵贯路上只见大卡车一辆辆飞驰而过,他的眼睛细成一线,想在刺眼的阳光下认空车,偏偏时候不对,这时段少有出租车经过。他用手擦擦脖颈,才出来一两分钟,人就虚虚地汗了一身。他挪动步子,慢慢往前走,走两步就回头望望有没有车来。头再侧一点,也可以望见牛太太擦得干干净净的绿色窗棂。

“车,哎车!”

牛得贵叫车的声势把自己都吓倒了,那车也像受了惊似的,倏地往前斜冲,紧急停下。

“上台北?”司机是内地口音,声气愉快,大约以为自己不必放空车过桥了。

得贵吃他一问,忽然觉悟到总不能要车开到桥当中下来吧,便沉吟道:“咿——你——往前开,往前开!”

照后镜里司机脸上的线条一僵,右手一扳表,车子就上了路。

得贵挺挺地坐在后座,一时决定不下哪里下车好。司机却又发话了,这次是极不耐烦的:“先生,你往前开,是重新路一直开下去咧,还是往台北开上桥?”

“中兴大桥。”

“过桥不过咧?先生,中兴大桥有两头哩!”

“这边就行了。”得贵对司机抱歉起来,实在该有个地点的,就顺口说,“桥头那个派出所你知道吧?就那里好了。”

司机鼻子里哼一声,刚好一个人跳过快车道中铁栏杆,从他车前抢过,也还差着一截,他却狠啐了一口:“寻死哦!”

桥头实在近,车资十三元,得贵本来想把身上几十块零票子全给他,怕露形迹,也只如数付了,看着那司机悻悻地开向缴费站。

得贵顶着烈日,一步步地往桥上走。大正午的,他这样一个人走上大桥,自己都嫌碍眼,觉得戍守桥头的阿兵哥瞧着他这边,得贵竟然心虚地掉过头去。

一直走过那哨好远了,得贵才正过脸来,看见对面驶来一辆挤得满满的客运车,他认出是女儿下学坐的那一线,不禁停下来望着。车子开在另一边车道,里面又挤,他只看见好多穿了绿制服的女孩子,也不知道哪个就是他女儿,也许她没挤上这班车也说不定。他嚅动嘴唇,在心里唤她:“妹妹哦,妹妹。”不晓得女儿要真在车上的话,看见他没有?

河面很宽,沙洲却占去了一半以上,种了芦笋一类的庄稼,长得青黝黝的。得贵一手轻搭着发烫的桥边水泥栏杆,随着身子往前行进,手指上感觉到那粗粗的砂石砾子滑过,以前孩子小的时候,他也带他们走过桥过,他们要这样摸着栏杆走,他要打手的。

得贵琐琐碎碎地想起许多事,却连贯不起来。桥长,走到水深的地方还要好远,太阳晒得他发昏,他看见前面台北那边的堤防和水门,看见堤防下花红柳绿的河滨公园,看见水波映着阳光亮得教人花了眼……

近了,近了。他告诉自己。

一九七八年十月十五日《联合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