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得贵(第2/3页)

他自己笔下不行,老婆又看得紧,遗书这种东西可以免了。他的这些意思陆陆续续也和家里人说过好几回,只每次他向牛太太交代家庭琐事、银钱出入,她都要哭,让话讲不下去。

“牛先生,牛先生,”吴太太端着畚箕在窗下轻声唤他,“我回去一下马上来,你那里有事大声叫我就来,我在后面这边厨房。”

纱窗在邻居女人的脸上罩了一层面网,她头上悠悠垂下的是他水蓝条纹睡裤裤管,他觑着眼望她,扯动嘴角点点头,那厢好一会儿没动静,他才想起她大约是看不见。

“好——”声音仿佛已不是他自己的了,早起还没说过话,喉里有痰,“咳,啊咳!谢谢你,吴太太。替我谢谢老吴。”

“老吴去上班。”吴太太直觉地答道。

牛得贵不再说话,吴太太道:“那我来去,你有事叫我。”他又点头,这回却不管她看不看得见了。

吴太太轻轻地带上大门走了。牛得贵晓得这是一个好机会,他慢慢地翻身坐起,得病后他严重地贫血,躺久了坐起、站起,都要发晕。

他两手撑住床沿定定神,脚心感觉到磨石子地上洁净的清凉,房门口走道上有大门那边照过来的一丝天光,没有车子经过门口遮断的时候,地上泛着灰亮。

“走啰!”牛得贵在喉咙里跟自己咕噜了一声。

他地上摸到了拖鞋,正要站起,却忽然想到,这是吴太太的任里,他要现在就走,不是平白累了别人?

牛得贵烦躁起来,已经思前想后这样久,也不能算是草率。他不是怕死才要去死,也不是因为得这胃癌绝了指望才要去死,他一辈子活得不负责任,只管饭来张口,薪水袋子朝老婆一交,就再也不问妻儿的饥饱寒暖。他白天黑夜想了多少次,才决心一定要为他们做这件事。

“也不能给人家吴太太找麻烦!”他告诫自己。

牛得贵慢慢走出房间。客厅和四线大马路只隔着条两公尺宽的走廊,像牛太太这样爱干净的人,除非大扫除,绝不会打开面向马路的一排大窗子。虽然是八月盛暑,为隔噪音和灰尘,玻璃窗关得紧紧,墨绿色的窗帘也遮得严密密,却因为暗,室内竟有一丝不实际的凉快。

得贵坐在惯常看电视坐的藤椅里,眼睛从无声无息的电视屏幕上往上溜,望见挂钟面上的秒针走得疾疾,一时看呆了,心里只是空茫茫,半天才读出时间,却邈邈想起儿子快回来了,暑假上辅导课,下学得早。

想到儿子,牛得贵心里很难过,他自己两岁死父亲,五岁死母亲,幸好还有个亲舅爷。儿子今年十五了,虽然说来还比他老子命好,终究比不得人家父母双全。

“唉!”牛得贵重重叹了一口气,要不是还在世上留下了他们,他一个活不过开年的人,又何苦来操这些心!

办理退休的时候,他坚持保险要一起退掉,这些钱他是用不到了,他们的日子却还长啊,何苦为了他这几个月,教他们以后受些穷。

牛得贵每次想起住院的时候,曾经那样寻死觅活,都看了在老婆孩子眼里,就很后悔,其实,现在倒恨不得死在手术台上算了,那也省下了好几万。可是,得贵却也不怨老婆死马非当活马医,也不怨这个同事那个邻居热心介绍医生和方子,事到临头,留下来的人固然教他为难,得贵也还算是想通了生死这件事。

那天晚上女儿坐在他床边温习功课,他从粉红色的台灯罩上望向黑沉沉的天井,又望见后面人家楼上的灯光。“妹妹啊,”他平静地唤女儿的小名,“我以后要是能回来,就回来看你们,不能回来——”

女儿猛回头向他,脸上一片惊惶,忽然把笔一丢,哭着跑了出去。

得贵不怪她,倒挂牵着自己的心底话莫要吓了她,一家四口,只有他走得近,看清楚了,才心安,才不怕。

“当,当……”壁上的钟敲十一点,儿子的学校就在附近,不耽误的话,十分钟就能到家,不像女儿要挤车。

大门口有响动,开门进来的却是吴太太,手上拎一串本来属于牛太太的钥匙串,看到牛得贵坐客厅里,她仿佛是吃了一惊,搭讪道:“你起来走走嘛好。”

走两步,想起又说:“你太太去关渡,中午不一定回来,我饭帮你煮好,你小弟和妹妹等下回来……”

她往后面厨房里走,一路嘀嘀咕咕。得贵没接腔,这些日子里都是这样:熟人在他跟前要么没话说,要么颠三倒四地说个没完,大约总是不能忘怀他的病,很难平等看待。

得贵听说太太中午不一定回来,心里的感觉很奇怪,他略略转动颈项环顾室内,只觉这一刻,他不知是前生或是何时就曾经历过:这样一间房子,这样一个人,这样一种念头……

“砰,砰,砰,砰!”

儿子早就按得到电铃了,还是一直像极幼时那样捶门。在他想起身去开门时,吴太太已经跑了出来。

门口站那样一个愣小子,和尚帽底下青青一块头皮,眼睛从太阳下来,眨巴眨巴,也不晓得叫人,刚变嗓子的声音里像扎着刺:“我妈呢?”

“去关渡啦,我来给你帮忙做饭,”吴太太看到孩子回来很高兴,一样样交代他,“我饭煮好在电饭锅,你妈说你姐姐回来,冰箱菜给热一下就吃饭。你照顾爸爸,我要回去啦,菜还没有洗咧。”

牛得贵始终没说话,等吴太太都出去了要带门,他才突兀地,用浊重的声音道:“谢谢你,谢谢老吴。”

外面车子吵,吴太太忙探头进来,大约还是没听清楚,笑笑就走了。

孩子把书包往桌上一扔,打开冰箱灌冰水。得贵看着站在冰箱前的儿子,蓝短裤下露出两条结实的腿,很有几分大人像了。他跟自己说:也就现在走了吧。

他慢慢起身,进房去换衣服,换皮鞋。他的皮鞋衣物都还留在夫妻俩原来的卧房里。得贵站在梳妆台前扎裤腰,看见镜里照出身后的大床,照出那边墙上两人的结婚照,端端正正嵌在玻璃框里……他两眼一闭,有泪却没教流出来,他不是不恋这个家,不是他狠心舍得下他们,只他命里该走,他就不要自己和亲人,都多受这些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