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记(第4/5页)

这位赵先生还正点头称善,想着说句什么体面话,那边胡伯伯已经用一种极不悦耳的声音道:“没什么报答不报答的!”

“大嫂,你晓得老胡的脾气,”赵仲伦慌着解释,“他帮你们母女的忙,也不是这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你晓得他,就是这个样子——”

“我是看丽娟那个小孩子会念书——”

“对对,老胡就是疼丽娟——”

“我要是指望别人报答我就不是人——”

“老胡!”赵仲伦生气了,这个草包屡屡打断他的话,又出言不逊,很教他不好收场了。“你听我讲完好不好?谁不知道你没有指望人家秦太太报答你?今天我们来,是成全丽娟一片孝心,大人在一起,她做女儿的在外国也安心,你和大嫂两个人彼此有个照应,我们做朋友的也高兴,好好一件事,人家大嫂子都通情达理,你犯的哪门子小家气!”

胡金棠被那当过教官的一顿胡子刮下来,也没啥话说了,只好顾自喝酒,可是心头憋了一口窝囊气,却不是一下子消散得了的,想他胡金棠放下了枪杆拿锄头,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好不痛快的人生,却坐到这里小杯小盏受别人的孬气!

秦太太不知是酒上了脸怎样,一脸通红。可是女人是事到了临头,只要拿定决心,就能勇气百倍,做她想做的事,说她想说的话:“我一直都跟丽娟讲,你胡伯伯是世上难得的好人,你要好好读书,长大了孝顺你胡伯伯。”

“老胡是个君子,老胡是个真君子。”赵仲伦附和道。

然而那真君子却不耐已极,杯子一放,开言道:“我是个粗人,一条肠子通到底,有什么说什么,想什么做什么。大嫂你念过书,老赵从前是学校教官,我讲话你们要笑就笑,我也不怕。我卖力气山上开了几甲地,卖了点钱,大财不敢想,几百万随时拿得出来,早几年要讨个老婆,你不要看我丑,也还是有人要,可是我这个人粗是粗,丑是丑,我还就这么点臭脾气,看了我钱份上的,我不要,苦了她也苦了我,我这钱宁可拿出去做好事。我自己大字不认几个,会念书的小孩我都喜欢,丽娟认了干老子,我把她当自己女儿疼,她今天讲这个事,我想都没想过。大嫂子,我们认识这么久,我一直佩服你,你一人撑着这家靠几个抚恤,自己又做手工,我拿来的要不是学费,你都原样退给我,可是我佩服你,就更没存过坏心,我要存过要你们报答的心,我就天打雷劈——”

“老胡!”“胡伯伯!”两个人都拦他。

他讲得太坏太坏,又激动,声音越来越大,连赵仲伦都下意识地去望那大门是不是关得很好了。秦太太更可怜,一个女人家,只差没教他凶得哭起来。

饭局就这样乱七八糟地结束,总算还是三个大人,饭局后也还吃水果喝茶,即使气氛有点僵,临行还是相送,还是告辞,全了拜访的礼节。

出门甫上出租车,赵仲伦就忍不住又说胡金棠:“你这个人,讲话只顾自己痛快,亏得人家知书达礼好涵养……”

胡金棠也自知差劲,虽然仍对那报恩的说法很火大,却不说什么,由赵仲伦去数落,实在烦了,抽冷子一句:“我就听不惯什么报答不报答!”

“嘿!嘿!”赵仲伦发出怪声,不以为然地道:“你要她一个女人怎么讲?我问你,你要她怎么讲?老胡啊,你不是二十郎当小伙子追女朋友呀,你是要找个正正经经好品行的女人老来伴哪。你倒是给我说说看,你不许人家这么说那么说,你要她怎么说?哦,你要脸,怕人家说你施恩望报,就不许人家要脸,要逼得人家说是心甘情愿跟定了你。”

一番话说得两个人都再开不了口,一个是有点儿气自己扶了个阿斗,又悔说话怕是太重;另一个是惭愧,却有点儿恼羞成怒了。

上了中兴号,两个人都打了个大瞌睡,胡金棠甚至极难得地做了个梦,梦里倒是没别人,可想不通他跟长毛两个干吗要修屋?

第二天一早,胡金棠赶第一班公路局的车回梨山,车过东势,那山里空气清新的甜味儿就越来越浓,整齐的行道树间植着一蓬蓬红叶苋,像平地冒出一朵朵红色的大花球。车子走上山路,一车的人睡去了七八,这本来是他们横贯公路常客的本事,不管你山路怎样曲折,一样大睡到站。胡金棠多年训练,也是坐车就睡,这回却怪,他只管瞪眼瞧那窗外,好像是个新客。

窗外很美,大甲溪干涸的河滩,越发衬托了周围青山的雄姿英发,那一脉绿沿着那一脉也许是鹅卵石的灰白,仿佛走向无止境的辽远,河床中央仅存的一线溪,映不着山的绿,却是真正的春水。前面过来一座红栏杆的吊桥,顿时把山水点成了风景。

实在不知道胡金棠看不看见这些,二十多年前那块石头砸重一点,他也就是那桥畔小亭中碑上的一个名字了。只见他举起右手又开始按摩自己的脸,他不是个脑筋好的人,却从来并不服谁的气;赵仲伦刚上山那时候,还不是事事承他的指教,要不是他教赵仲伦在果树间种菜,那年赵家就差点过不了关。然而昨天晚上赵家小嫂子一番话却说得他好不难为情,女人家的事就有这么麻烦!他片片段段地想起一些:“……老胡,你不要老说你自己丢了脸,人家秦大嫂这个脸才丢得大!我是女人我知道,想不开去死都做得出。你丢什么人呢?听你这么讲,就是连话也没让人讲清楚嘛,她还客客气气把你们送出来,换了我,一扫把全轰出去!这个老赵也不会办事,我看他在家里讲的也还是人话,怎么这样饭桌上就讲……老胡,我是直肠子,讲话你不要生气,你最不应该就是在人家秦大嫂跟前提你的钱,你真是看轻了人家……”

他摩挲着右颊的手越来越使劲,一张老面皮都教他揉得发了红,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个浑球,专程下山做了一件蠢事!他活了五十多岁的人,打出娘胎开始,就没有一次让一件事情在心里这样过来过去,反复追忆,可是最教他难安的还是他竟然想来想去想到了末尾还是只能束手。

车近梨山,路旁林相已改,那竹架撑起的一树树白色、粉色的梨花、苹果花,才是他最有把握的东西。他远眺着那谷中漫漫的花树,忽然得了灵感,他要在梨山车站打个电话,请赵嫂子帮他写封信,也不说多了,只说自己胡乱讲话要对不起……他在心中盘算着有哪些话要讲,一面伸手,把半掩的车窗一推到底,梨山的春风顿时多情地扑上面来,胡金棠一点也不心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