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记(第2/5页)

“唉——”胡金棠重重叹口气,“我就是怕人家这样想。我接济她们母女七八年了,虽然说是同乡,本来也都不认识的,是人家说丽娟这个女孩子会念书,死了老子,眼看这个书也念不下去了,我一个人,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就帮着一点,后来她要认义父,就认啦,也不是我自己想做的。”

“她留学你也帮了忙。”赵仲伦说。

“是啊,她会念书嘛。”胡金棠说起那干女儿小小有点得意,“她也不看不起我这个老粗,以前她放了假都带同学上我这儿来。”

赵仲伦嗯嗯点头,表示记得,静默了几秒,又忍不住要说:“你自己对这件事怎么打算嘛?”

“你念书的,你看——”胡金棠犹疑了,没说完。

“你管人家怎么想!你自己问心无愧就好,你原来也不图她们报答对不对!”赵仲伦也并不确定胡金棠究竟在犹疑什么,他只管发表自己的意见,“她自己女儿做的媒,这还有什么问题?人家信上说她妈妈都答应了,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打铁要趁热,我看你干脆今天跟我一起下山,到我家住一宿,明天一早我陪你上台北走一趟!”

胡金棠很感激老赵的热心,可是他那决心还是很难下:“这样妥吗——还是你先帮我写封信看看人家的意思,不要搞得大老远去碰一鼻子灰,说不定人家嫌我一个老粗又长得丑。”

“嘿!嘿!”赵仲伦叫起来,“老胡,我们认识七八年,现在才晓得你这么,这么——”他讲不出来,索性翻开邮简,指点给胡金棠:“你看,写得清清楚楚:妈妈已经同意了,现在就看胡伯伯愿不愿意替我照顾妈妈。我很惭愧,因为我的自私,把妈妈一个人留下,她又不肯到美国来,葛伟诚的工作又不能丢下,如果胡伯伯能跟妈妈在一起,我这个不孝的女儿就多少能解除一些心里的歉疚了。事实上,我念大学的时候,就希望你们两位老人家能在一起,可是面对着胡伯伯您像明月一样的高风亮节,我一直没办法说出口。从妈妈给我的信里,我知道您两年来都没有去过家里,这件事我跟妈妈谈过很多次,她说您是我们的大恩人——”

“我就是不喜欢听这一句!”胡金棠打断念信念得正起劲的老赵。

“呀呀呀,”老赵发出不以为然的声音,“你要人家一个女人怎么讲?你不要说,我没有见过这个秦太太,我还蛮佩服她的,比你个老小子敢做敢当。怎么,你反过来嫌她年纪大呀?”他用激将法。

胡金棠猛一仰脖子,用夸张的动作解决了他那杯底一小口酒,“老赵,我不骗你,我不是不想找个人,年纪不要紧,正正经经的最重要。”

“那对呀,秦丽娟这个妈还有什么不好?”赵仲伦说着把胡金棠跟前碗筷一收,“跟我一起下山,我陪你去,咱们正式跟她提亲。”

他们赶上十一点多那班车到梨山,买了下午一点半的车票去台中,中饭就在梨山宾馆用,当然是胡金棠坚持要做的东。

“老何,何男田!”胡金棠到处跟人打招呼,梨山一带混了二十多年,他真是个地头蛇了。这回从餐厅出来,他招呼的是个黑黑的矮胖子,穿一件绣着梨山宾馆字样的蓝夹克,执一把大剪,看起来是园丁。

那人冲他咧嘴一笑,黑脸上荡开深深浅浅一脸笑纹,竟是那样温柔慈祥。

“你那只八哥呢?”胡金棠问。

何男田笑容更深,大剪朝天一指,他们顺着望过去,果然看翠绿的叶丛间,栖着一只墨羽八哥,它稍一顾盼,那纽纽的颈顶一圈艳黄就随着在绿叶间流转;它那喙更美,是橘红,到了尖上又淡成了黄。

“他这鸟好玩,”胡金棠告诉赵仲伦,“两千块钱台中买的。”

“会讲话吗?”赵仲伦问。又对树上大叫:“哈啰,哈啰!”

何男田大约是个极不爱说话的人,自端着一脸笑,不声不响地走进暖房,取来一台手提录音机,拎着唤他的八哥儿:“鸟来,鸟来!”

那鸟闻声飞下来,站在录音机的提手上,任由何男田提着走了。

“这鸟倒听话!”赵仲伦有几分诧异地笑道。

“它喜欢听唱歌。”前面的鸟主人忽然回头对赵仲伦说。

他们目送这一人一鸟走进暖房,旋又听见那小小八角亭似的暖房里传出震耳欲聋的流行曲,隔着大玻璃,可以看见何男田正在给鸟喂食,他把饼干咬细了再吐出来拈着给鸟吃,那鸟漏接,他也作势要打,可是只举举手又放下。

“我说,”胡金棠有些感慨地道,“这老何跟他这八哥儿,我跟我那长毛,也捉了个对。”

赵仲伦一时有些对答不上,支支吾吾地嘟哝道:“这个,这个,你这个,不太一样……走吧,时间差不多啦!”

一直到坐上了台北车站前拦的出租车,胡金棠还有点儿迷糊糊的,自嘲地笑骂着:“妈的个,真就这么跑了来?”尾音扬上去,算对自己挂了个问号。

“应该请你老婆一起来,女人家好讲话。”胡金棠歇一会又说,“她也不能不带小孩。唉,我一个人的事,还找你们一家子的麻烦。”赵家嫂子对此事也极力撺掇了一番,是她逼着两位男士去新理的头,连备什么礼都要先经她批准。

赵仲伦始终保持微笑做倾听状,地头近了,他仿佛也有点紧张,双手紧紧抱住自己膝上两盒台中车站买的梨山水果;不让胡金棠拿着礼物,是怕弄皱这位男主角笔挺的西装裤。

“妈的个,小伙子一样搞了个油头!”胡金棠遥望前座后照镜,嘴里喃喃地诅咒起来,“又不是没看过我这熊样子,八十老娘搽白粉……”

“台北就是这个车子多我受不了!”赵仲伦忽然发言,打了胡金棠的岔。

“空气更坏!”司机也有高见,“因为是盆地的缘故,废气都不能散。”他是有感而发,因为这时停下来等过红灯,一辆插队摩托车的排气管正噗噗噗地在他鼻子下面制造毒气。

“要叫我住台北我是绝对不干!”胡金棠坚决地下了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