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庭草(第3/3页)

“我没关系,”张晴老一摆手,表示谈兴仍健,这才上半夜呢,“难得机会,多聊聊。我这个女孩子时间到就会去睡觉,她这个病还好不烦人的。”

于是再度开讲,从张晴老自己当年风光谈起,不知怎么转向了民国人物褒贬。然而老人家提起的那些时人名对小辈们却真正是在讲古,一点不能引发兴趣,一个男生凑趣,并举了几个名字如孙运璇、林洋港上去,张晴老究竟是“不看”台湾报纸的,也是对答不上。主客谈天,各说各话。

几个故事讲下来,早期那个张晴老有份却因见机抽身以致艰苦无份的国民党此时显然成了个反面。一个小子自觉听出端倪,乃试探性质地问道:“那么共产党那边呢?你有什么看法?”

张晴老面容一整,严肃答道:“我没有参加过共产党,不能随便说。”

久未吭声的方海玲应是倦极,以致头脑不清失了主客礼数,却忽然接腔道:“是啊,张伯伯说国民党不好还可以在这里住这么漂亮的房子。”

主客皆静默下来,气氛一时难免尴尬。不愧老外交官,张晴老笑笑,风度绝佳地道:“自己人随便聊聊,一下聊这么晚了你看。你们明天去国家公园还要开六七个小时哦,是不是要休息啦?”

众人早已哈欠连天,闻言莫不称善于是互道晚安,男女分室就寝。

次日一大早,大家收拾了,悄悄议定先不惊动主人,出去开一阵子停下来吃早餐,再来电话告扰道谢。不意才出门却看见主人穿着了唐衫布鞋在草坪上练太极拳,只好硬着头皮前去打招呼:

“舅舅我们是想——”

“张伯伯好早哦。”王维莉截过国丰招口供似的话头,爱娇地道,“我们还想偷偷溜走不要吵你呢——”

“等下再打电话回来说一声。”国丰补充道。

张晴老点头微笑道:“没关系没关系。人老了睡得少,我一向早起。”

一个男生想是对夜里的疲劳谈话犹有余悸,冒冒失失地忙着告辞:“张伯伯你忙,我们不打扰了。”

张晴老本无意留客用早饭,就顺口道:“你们今天还有好长一段路要开呢。我早上也是忙,要趁太阳还没有完全上来以前把草剪剪。”

众人纷纷道谢,登车发动引擎而去。张晴老在自家前院目送,不开车的几个人回头向主人挥手致意,看见白发的古稀老人一身鸽灰衫裤在晨曦中伫立。围绕着那维多利亚乡村别墅型洋房的是好大好大一片剪不完的青青草地。

一九八一年十月四日《联合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