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庭草(第2/3页)

两个女孩子里矮个儿的王维莉是比较能交际的,另一个瘦高身材容长脸的方海玲却累了就是累了。从阿肯萨斯过来十多个小时车程,虽然轮不到女生开车,坐也把人坐累了。张晴老再邀众人去里间看一幅贵重的石涛真迹,方海玲就不客气地没有跟过去。

她摊在椅子里,精工细雕的椅子只有观赏,哪怕衬了厚厚的锦缎垫子还是怎么也坐不舒服。她看见茶几底下有中文报,拿了一份还没翻开,身后一个尖细怪异的女童声音几乎是喊叫地道:“你们几个人呀?”

方海玲吓了一跳,转头看见门旁站一个女孩子,穿一件白底红色大圆点稚气的连身裙,脸却老相,还痴痴笑望着她。

“嗨!”海玲和人家打招呼,接着答话道,“我们六个人。”

“你叫什么名字你叫什么名字?”女孩子走近一点,忽然又提出新问题,这次连声音也变了,不再是那种尖细的童音,却是一字一喘又说得非常急促。

海玲看出对方有点儿不对劲,可是人家显然也是主人家的,就尽量平等看待道:“我叫方海玲,你——”

“英文名字你有没有英文名字?”女孩子打断她,一面走到她身旁坐下,还是痴痴地微笑着,头发剪了个齐耳的清汤挂面,脚上一双绊了带子的黑色平底鞋,声音不太好听,人倒是还和气。

“没有,就叫海玲。”海玲被问得莫名其妙,却也只好人家问什么答什么。

女孩子失望地皱起眉头,一眼瞥见海玲手上的中文报,便又高声叫道:“你看这个呀!”

“是啊。你看不看?”海玲好声好气地问道。

“我看不懂,我爹地看,我只看得懂英文。”女孩说着,茶几下面翻出一张英文报来大声念了一段。

张晴老带着一行人从里间出来,王维莉走在领头,女孩子看见她马上丢了报纸焦急地问道:“你有没有英文名字有没有英文名字?”

王维莉有点惊骇地点头道:“Vicki.”

“Vicki还是Vicky?”女孩子一本正经地偏着头问她拼法。

“Vicki.”王维莉道。

女孩子满意地对她点点头,顾自走了。众人有些不知所措,却都好修养地假装漠视此事。张晴老皱眉低声解释道:“我这个女儿脑筋不太好,念书念坏了。不过她每天自己看电视,也不会打扰别人。”

说起这个女儿,却真是张晴老的一桩伤心事。原先也是不负父母教养的好孩子,书念得比哥哥还好,人也长得清秀脱俗,只这婚事上头始终不顺利。细究起来,这事可以怪上张晴老,在美国长大的孩子,教讲中文也就不忘本了,张晴老还要教她看门第,门第这样东西,在华盛顿特区不但中国人讲得厉害,美国人也是特别讲究的。张晴老这女儿几次恋爱都这门第上摔了跟头,不是她看人家不起,就是人家看她的历史门第不算数。病是她学校出来做了好几年事,近三十才突然发作的,医师却说病根是十几岁时候就种下了。那时候张家小姐还是初恋,一恋就恋上了个美国参议员的侄子。一天约会,乘兴而去却号啕而返,揪着张晴老用英文大嚷大叫,语无伦次地哭喊道:“乔治要上法学院……爹地,我为什么不是白的?哦哦哦,他说我不是白的……”

后来发病,居然胡说的是十年前歇斯底里的那番话,真教老夫妇俩又伤心又吃惊。张小姐是“文疯”,有时候喊喊叫叫倒从来不动手打人,张晴老不忍心留她一个人在医院里,领了回去,两年下来也习惯了家里有这么个人,只还不喜欢跟人主动提起。

国丰来前只听说有个“生病的表姐”,却不知生的什么病,不但未向同伴们报备,连自己也在受惊之列,当下有些尴尬。然而客人们亦不愿多问别人家务事,遂赶紧转移话题。王维莉坐在海玲身边,看见中文报,就此搭话道:“张伯伯订中文报?”

“我这《联合日报》是人家送的,我自己是不订的,”张晴老哂笑道,“人家送了嘛,随便看看。我看英文报,什么消息都有了嘛。”

“《联合日报》啊?”一个愣小子耳不聪,胡乱奉承道,“难得张伯伯离开那么久了,还是很关心国内的情形。”

张晴老摇头笑道:“我这是纽约的《联合日报》,台湾的报纸我不看,没什么意思。”

看台湾报纸的后生小辈不敢再发言,张晴老却自己说起来:“台湾这很多报纸用的名词都是不对的呀,像这个农历,怎么可以叫做农历呢?阳历才是农历啊。”

几句话把五个本来就累得只想找个地方躺下睡一觉的小家伙弄得更迷糊了,他们脸上不解的神情让张晴老大为满意,乃继续他的阳历农历论:“这个阳历多久一闰?四年?对不对?四年只差一天,今天小暑,明年小暑还是今天,最多差一天;今天大寒,明年大寒还是今天,最多也只差一天。农民耕种要看节气呀,那就看阳历嘛,每年用那一本就可以了,每年都是同一天嘛。所以我说呀,把阴历叫农历根本就错了,阳历才是农历呀。”

几个人面面相觑,静默数秒,终于还是王维莉发言道:“张伯伯对这个很有研究。”

“研究是没什么研究,不过我的看法是对的,什么时候有空了,我要写篇文章叫台湾或香港的报纸给它注销来。”张晴老一面说话,一面给自己的计划点头嘉许,忘记了前几年才被他不看的台湾报纸退过稿。

“还有,”张晴老除了历法外还有许多惊人高见,退居南方,来客不易,一定要倾囊相告,“我有时候看到台湾报纸上说这个……”

对声称不看的,没有什么意思的报纸能发生这许多感想,实在是教这几个听众再怎么也料不到的。国丰看见同伴一张张倦容满布的脸,不免代主人难为情起来,几次鼓勇想请退,却都是话到舌尖。

“爹地——十一点了——十一点了——”女孩子忽然在邻室大喊起来。

“知道啦,你去睡吧。”张晴老也向那边叫道,一边回过脸略为歉然地道:“她一到十一点要睡觉就会大叫大叫的,她脑筋不太好。”

余国丰逮住机会,忙道:“很晚了,舅舅也要去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