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第4/8页)

他本来可以告诉那小子,第一,他只把小花当妹妹,第二,小花没有“卡”。可是第一是他自己的私事,第二是小花的私事,都不关姓刘的屁事,告诉他干什么!

“喂,”小花可不喊汪洋什么汪大哥,她看他不说话了,倒也还不想惹他生气,就找点话讲讲,“你们威尼斯公寓那个姓刘的,你上次说他从大气转到你们电机系,他在追吴佩琪。”

汪洋不耐烦地哼了一声表示听见。

“他很老了耶,吴佩琪说他至少二十八岁。”小花很有兴味地说,“张敏莉说他是在追佩琪的绿卡。”

汪洋真的不高兴了,嗔道:“你们小孩子管人家那么多闲事!”

小花被得罪了,劈里啪啦把文具同书一收,站起来硬邦邦地说声去上课,碰门走出了他的办公室。

汪洋把书移正,原来很大的书桌,被小花分去了一半地盘,他缩在一隅。他伸伸腿,自己跟自己摇摇头,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办公室也变成了她的。似乎自从那天她来敲门找他弄张停车证起,这小花就跟他没个完了。

汪洋又想起姓刘的闪闪烁烁的神色可气。他自问对小花并无非分之想,可能是家里老大当惯了,总喜欢照顾弱小。也许不为自己,为了她好,也要避点形迹了。可是怎么同她说呢?只有小花能不睬他,他拿小花可没办法。像上次他才拿到研究助理奖学金,才刚刚搬进分配到的办公室,她就已经消息灵通地不请自来了。“你们研究助理可以申请教职员停车证,”小花开门见山道明来意,“他们现在给我的只能停在退伍军人医院那边,停完车还要等半小时一班的交通车进来,太不方便了。你反正不开车,申请一张给我,我出钱。”

汪洋那时候已经搬离大学公寓,分到办公室这些新变化也没有特意去知会那帮旧芳邻,不免佩服小花神通广大能掌握他的行踪,就答非所问:“咦,你怎么找到我的?我看吴佩琪都还不知道我的办公室呢。”

“咦,你的事都要吴佩琪知道我才能知道吗?”小花学他语气,带点尖酸地反问道。

汪洋自恃和佩琪较熟,却也懒得与这种女生的小心眼计较,便道:“我自己还没申请过停车证呢,谁知道要怎么办?”

小花书包里抽出张表来,说:“填这个,填好我带你去办。”一面递了支笔过去。

汪洋有点惊异于她的咄咄逼人,本来觉得没什么却有点儿不甘受人摆布,就半拿乔半也确为日后张本道:“我现在住匹扣路,巴士只开到十点钟,也许我很快自己也要买车了。”

小花眉头一挑,道:“没问题,到时候办张遗失就好了,才五块,我出钱。”

汪洋听她说话不知怎么有点刺耳,可是实在是无法拒绝的举手之劳,只得内心不太情愿地帮了她这个忙。

此后小花却回报似的常常摇个电话到他办公室问他要不要搭便车。洛杉矶的巴士服务令人不敢恭维,汪洋一时还没有车,确实能用得着这个好处,两人竟致同进同出了。后来到了考期,图书馆占位子不容易,小花就索性与他合用起他的办公室来了。

换把锁吗?汪洋想,太严重了点吧。当初把对号密码告诉她也真太轻率了一点。现在可好,她要来就来,要走就走。说是个女朋友吗,他做歪梦也做不到她头上,说不是个女朋友嘛,挨挨蹭蹭地用一张桌子读书,还给人家讲闲话。他叹口气,用手一拍前额,告诉自己,读书读书,想那么多干什么!

书一翻,看见一张印了几只小白兔的书签,是小花的“芳泽”。她给他每本书里夹上这么一张怪东西,自己的铅笔盒儿、书本书包,更五颜六色地贴满了这一类画了小狗小猫的贴纸;还有她那个支票,汪洋头次看见简直不相信能用了兑钱;挑了个花样全是大眼睛的小矮人。

他拿起书签瞧瞧,下面中文印了两句似通非通的话,什么友谊的芬芳是花朵的芬芳,和兔子好像扯不上关系。汪洋两个手指一弹,把书签射飞了开去。巴巴地从台湾带这种东西来!他想,根本还是个孩子嘛,家里大人怎么放心把他们这样子丢在美国呢?

他扯开一张新的计算纸收心读书。旧的揉进字纸篓里还可以看见上面有他自己鬼画符似的各种“蔡美杨”、“蔡美杨”签名式。那是昨天小花拿了封信来找他代家长签字,他先练了一练的陈迹。

“什么东西?”汪洋开玩笑道,“字不能随便签,被你卖掉了怎么办?”

“又不是签你自己的名字。”小花说,“我需要一个不同的笔迹,我弟弟这个老师教过我,她很厉害!没办法。”

原来是要代蔡美签一张因故不克出席母姐会的证明。汪洋在纸上练练,让小花拣了一个,一面画符一面说:“干吗伪造文书,为什么不找你婶婶去参加?”

“为什么要找她?”小花总是爱用问题答问题。

“是你婶婶嘛。”汪洋说。

小花抿抿嘴,是懒得再讲的神情。过了一会儿,却说:“我妈说她最坏。苦死了我们也不会去找她。”

蔡美自己却并不知道大人们一点嫌隙、几句怨言,竟然让孩子们永志不忘,尤其是个心高气傲的小花,等妈妈一走,十七岁的她便在个异国做起家长来。三姐弟中她原本最聪明,程度也最好,很快学校功课就跟上了。因为英文总还是差点,又得兼任司机、管家、保姆带煮饭,并没有时间去交什么朋友。她的日子就在家、路上与学校之间寂寞地忙过去。明鸿打了几架以后倒交上几个不打不相识的朋友——两个跟他差不多背景寄居在亲戚家的孩子和一个住过台湾会说国语的越华,于是四个黄小孩校里校外同进退,倒也不怕外侮。

丽珠却成了最令人担心的一个。她变得更安静沉默,在学校里不跟人说话不参加活动,老师简直不知道她懂话不懂。学校屡次通知家长去谈话,信都给小花扔到垃圾桶里,因为既不愿找叔叔婶婶自己又不够代表。学期结束时学校再度来信约谈家长,请家长考虑让丽珠接受特殊辅导和心理治疗。

“妹妹,”小花找着丽珠讲,“你是怎样?功课赶不上我可以教你,他们这里好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