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纸(第6/8页)

她筛好米,蒸上饭,想想仍不放心,又到院里去看。

啊,那只雏鸟已经不见了,到处都没有它的踪影。而在对面的老桑树上,巨鸟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那是它的孩子吗?它将雏鸟领到什么地方藏起来了吗?或者雏鸟根本就同它无关?云嫂又忍不住走到它面前去了。她同它四目对视。云嫂身上开始发热,她和它之间有某种奇异的交流发生了。巨鸟那双幽幽的绿眼睛给云嫂空空落落的心里带来了某种实在、安稳的感觉。云嫂不再怕它了,她甚至冲着它说:“哇,哇!”鸟儿还是没动。云嫂感到它已经洞悉了自己内心某些最深的念头,那些念头就连她自己也没有弄清过。

她回到院子里时在心里叹息道:“今天这一天真长啊。”

五妹和云伯是一块回来的。云嫂提起院墙的事。云伯一边扒饭一边倾听,末了轻描淡写地说:

“我早看出那墙有问题,呱呱呱地叫个不停。”

“土墙会叫?我怎么没听见?”云嫂很不解。

“那是你没用心去听。夜里我打草鞋时叫得最凶。”

五妹兴致勃勃地说起她的新收获。她说那些妇女又来了,她们这回带来四个盲人,那些盲人都是剪纸的高手。

“那种图案……我的天!不,我说不出来,那是什么图案?!我一见到它们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比如说有一些羽毛,但又不是羽毛,不,根本就不是羽毛!那应该是——”

她的眼睛发直,完全沉默了。五妹这副样子实在让云嫂担心,可是云伯仍旧满不在乎。他一贯对五妹很满意。

五妹在厨房里洗碗。云嫂见她的动作像木偶一样,一双手浸在水里头好久也没能洗出一个碗来。

那只鸟儿叫起来了,云嫂一听见那叫声就落泪了,忍也忍不住。现在她满脑子都是那只雏鸟的形象,雏鸟用那双盲眼瞪着她,嘴巴张得那么大。云嫂用围裙蒙住自己的脸,还是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它。

“妈妈!妈妈!”五妹惊骇地喊道。

云嫂蹲下去了。五妹将门窗全都紧闭,鸟的哀鸣才减弱了。

“妈妈啊——我爱你!”

“我也爱你,宝贝。”云嫂费力地站了起来,全身冷汗淋淋。

“妈妈,是我把围墙弄垮的,我想看看那里头到底是什么。我不该……我太冒失了!”

“墙垮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跑掉了。后来我就去集市上了。”

“我想找到那只雏鸟。”

“它妈妈把它吃下去了。”

“原来你全看见了啊。”

“我躲在土沟里。那真是吓人。它用力将它一点点吞下去,中途还噎住了,我以为它会被噎死呢。”

门外响起云伯的脚步,母女俩都恢复过来了。五妹看了看父亲,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回房里去了。

“这种事还会常有的。”云伯说。

“什么事?”

“我是说五妹,她现在胆子越来越大了。”

云嫂没有回答。她浑身冷得难受,她要去换衣服。走出厨房时,她听见鸟的哀鸣已经停止了。她站在卧房里穿衣,看见窗外有个人站在那里,是有林。她说了一句“该死的”,就用力关上了窗户。

深夜里,云嫂从黑暗的昏睡中醒了过来,她听到风在外面推窗户,推了又推,呼啸声连绵不断。她坐起来,云伯也坐起来了。

两人并排站在窗前看外面。

月光下,院子那边去年新种的那些柳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全都呈现出怪异的淡紫色,空中飞舞着一些不知哪里来的乱草,都着了火,燃烧着。

“会不会起火?会不会起火?”云嫂颤抖着反复说,抓住丈夫的手臂摇个不停。云伯也感到疑惑不解。

“到底是哪里起火了呢?怎么没看到烟?”他咕噜道。

可是他似乎并不想弄清是哪里起火了,他摇摇晃晃地又上床去了。

云嫂想了想还是披上衣往外面走去。她推开门时一股风吹得她差点站不稳。空中已经没有那些燃烧的乱草了,风中的空气呈现出透明的纯净,那一轮月亮竟显得有点刺目,因为它从来没有像这么亮过,它的光也成了淡紫色。云嫂正打算回房里去时,忽然就看见院墙缺口那里站着披头散发的女人。

“谁?”云嫂厉声问道,一身直抖。

“我是五妹啊!”五妹号啕大哭。

五妹在自己的卧房里断断续续地将夜里的事告诉了云嫂。她和集上碰见的那些妇女约好了夜里一块去一个地方搭汽车,目的地是北方一个剪纸高手云集的山沟。她们说那地方盛产一种韧性很好的蜡纸,就是用山上的一种植物制作的。因为成本低,纸张极为便宜,所以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搞剪纸。他们剪出的那些图案外界的人看了没有不称奇的。白天在集上,她们就是给她看了一张那样的图案,当时五妹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她和那些妇女往沼泽地那边走,走了好久,看见路边停了一辆公共汽车,她们准备上去。忽然有一个女的从沼泽地那边往这里跑,口里大声喊着什么。她跑到她们面前,指着五妹说她是“叛徒”,一连说了好几遍。妇女们就开始撵她走了。她们将她掀翻在地,还用脚踩她的头部,将她踩昏过去,然后坐上车走了。

“我很烦,你走吧。”她朝云嫂挥着手。

这些日子,云嫂感到家里阴沉沉的。五妹一闲下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里弄剪纸。云嫂不知道她究竟剪些什么,因为她已不再悬挂她的作品,她一剪完就藏起来了。

“五妹,你好久没去集上卖东西了啊。”云嫂小心翼翼地说。

“我还没剪出来呢。”

虽然五妹看上去很宁静,云嫂知道那只是假象。

云伯说:“小孩子受点打击是好事。”

云伯说话时五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云伯已经将土墙修好了,修得没有一点痕迹,看上去就好像从来没有被破坏过一样。而且新做的土墙也不像新的,上面还生长着细细的草,明明就是原来的旧墙。云伯是夜里做的这件工作。云嫂早上站在院墙边发愣,只听见喜鹊在树上叫个不停。

云嫂发愣时,云伯过来了,对她说:

“沼泽地里枯水已经有段时间了,现在太阳将它晒得像石头一样硬,据说要在那上面修马路了。”

“怎么会有这种事?”

“这年头什么事不会有啊。”

云伯说他在土墙下面留了一个洞,是为鸟儿留的,他将那个洞指给云嫂看。那洞设计得很巧妙,洞口在一块石头后面,不仔细找还找不到。云嫂暗想,怪不得原先土墙里头有鸟儿啊。云伯的这种技能是云嫂从来没发现过的,也许五妹就像她爹。云嫂将手伸进那个洞,发现是个很深的洞,探不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