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纸(第5/8页)

他将一包东西从窗口扔进来,然后匆匆离开了。

云嫂捡起它,就着月光仔细看。这些蜡纸应该是紫色的吧,月光下看起来有点邪恶的味道,她不放心,又点上灯去看。啊,的确是紫色,是上等的抛光蜡纸。

云嫂到五妹房里时,五妹还没睡,正凑在油灯前剪那些蚂蚁呢。云嫂将蜡纸递给五妹,说已经买了好些天,扔在碗柜里忘记了,不知颜色合不合她的意。

“这个颜色正好。是有林叔给你的吧?”

“你怎么知道?”

“他对我说,要我试试紫色。”

“啊!”

五妹抽出一张纸,立刻开始剪。云嫂紧张地看着。

五妹剪的是蜈蚣,蜈蚣那些细小的脚上,又沾着一些更小的蜈蚣。她飞快地旋转着剪子,口里介绍着自己的作品:“这是眼睛。”

云嫂越来越不安,就走开了。她再次上床,一会儿就睡着了。

云伯挑着麻鞋去赶集的那天,怪鸟没有到这边来。有林却来了。有林站在院墙那里同云嫂说话。

“最近生意有些冷清。不过还好。”他说。

“沼泽上的那些拖车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呢?那种事总要亲眼看一看才会相信。”云嫂说。

“那对你来说太难了。一个女人家,夜半三更守在那种地方,很危险的。就是像我这样的男的,有时也害怕。”

“那你还一直守在那里?”

“我想看的那件事还没有发生。”

“在龙街的时候,你就知道我们梅村吗?那时你到过这里的沼泽地吗?”

“龙街?不,我原先住的地方叫乐古街,在郊区。”

“怎么回事?你不是有林?”

“就算是吧。”他看了看她,有点垂头丧气。

“你自己说的你先前修轮胎。”

“我先前是修轮胎。”

“你为什么这样涣散?!”云嫂大吼一声,气极了。

“我是有点涣散。”

云嫂看着他低着头离开了。她心里不由得很害怕。她抬起头来望天,天黄黄的。再一想,可怕的事是发生在四十里外,家里应该还是很安全吧。但她心里还是很惶惑。从前龙街上那个漂亮的修理工,女孩们憧憬的对象已经不存在了。她遇到的完全是另外一个人,然后她同那另外一个人之间发生了一桩荒唐的事。猫头鹰也许是从沼泽地里飞来的吧,可为什么大家都不怕它,只有她一个人怕?有的时候,她也想将沼泽地里的那件事一笔勾销。可是不行,家里的人和周围的事都指向那个方向,好像要让她将那件事铭刻在心底一样。

五妹将一条蜈蚣贴在院门上了,刚才有林一定看到了。那条紫色的蜈蚣被从中间拦腰斩断了,只有一根细细的丝牵连着。五妹是贴给他看的吗?难道他在勾引五妹?

“五妹,你夜里搞得太晚了啊。”云嫂说。

“我知道。可是我要攒钱啊。现在有人要我的货,我就得多做一些,怕以后没机会了啊。”

“攒钱干什么?”

“为了远走高飞嘛。你们从前不也是这样吗?”

云嫂呆呆地看着那堵墙,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

“那么,你是要去沼泽地吗?”

“不。那里我已经去过一次了。我要去从来没去过的地方。”

漂亮的五妹昂着头,像天鹅一样从墙的那边游过去了。

现在只剩云嫂一个人在家了,村里也静悄悄的,只有一个老头坐在树下抽烟。他就是上回掉进土沟里去的翁叔。翁叔用他的烟斗朝着空中比比画画的,像在同什么人辩论。五只母鸡都在墙根的泥灰中洗澡,显得特别欢快。云嫂快手快脚地喂好了猪,扫完了院子,将房里都抹了一遍。五妹和云伯都不回来吃中饭,她没什么活可干了。她站在院子当中发了一会儿愣,然后身不由己地又去看那棵老桑树。猫头鹰还是没有来,远一点的地方,翁叔还坐在那里。云嫂想,说不定他也是在等那只恶鸟吧。

云嫂回到屋里,坐下来纳鞋底,但她还是安不下心来。她觉得周围这种表面的祥和是种假象,最近以来,一切都改变了,而且这种变化不可逆转。她的五妹在策划着要远走高飞了,对她来说这当然是一个打击。但在心底,她又暗暗地抱着希望:说不定女儿会因此出息,过上她喜欢过的生活。她想,女儿大概是通过剪纸而结识了某个地方的人,于是开始做远行的准备了。女儿毕竟不是纯粹的乡村小孩,心思要复杂得多。想到这里,她又为女儿感到自豪,虽然近来她俩关系有点紧张。她的目光落在窗玻璃上的蜈蚣上,那只蜈蚣剪得特别大,不知五妹从哪里弄来那么大的蜡纸。集市上的蜡纸最大也就一尺见方,这张纸却有一尺二,深紫色。乍一看去,活灵活现的蜈蚣真有点儿让人心惊。最让人不舒服的是蜈蚣的脚上沾着的那些小蜈蚣。五妹剪出这种图案来,心里必定有可怕的想法吧。

“云嫂!云嫂!”

是翁叔在叫她!云嫂冲出房子来到外面,一眼就看见院墙倒塌了一大块。她口里叫着翁叔往那边跑,跑到缺口那里张望着。翁叔并不在附近,他在哪里叫她呢?再看被毁坏的土墙,便看到泥灰上有两道车辙。这就是说,是一辆板车冲过来,将她的院墙撞出了这么大的缺口。那车已经不见踪影了。这个人必定对她家有深仇大恨,才会干出这种事来。谁对她家怀有仇恨?好像没有谁。云嫂找来铲子和箢箕收拾残局。她突然回想起一件事:刚才是翁叔在叫她啊。翁叔必定知道那个推板车的人!她放下铁铲,朝翁叔家走去。

翁家老婶正在院子里晒辣椒。她看见云嫂进来了也不招呼她,一双眼直瞪瞪地望着她。

“翁家大叔在家吗?我家出事了,院墙被人推倒,我听到翁叔叫我,就跑出来看。结果呢,什么都没看到。”

“他不在家。你老实说,你没干亏心事吗?”她的目光很凶。

“我?没有。这和亏心事有关系吗?也许那人是不小心用车子撞翻了我的墙,然后逃跑了。”云嫂慌张地说。

“哼,但愿是那样吧。”

云嫂失魂落魄地回到院里,拿起铁铲继续铲泥灰。突然,她的目光停留在灰堆里的一个东西上。那是一只还未长羽毛的、身体很大的雏鸟,正在笨拙地挣扎着。啊,猫头鹰!它是住在土墙里头的,多么不可思议啊。云嫂弯下腰将它挪到旁边的一堆枯叶上,小家伙悲伤地将它的秃头往两边摆动,口中发出“咝咝”的哑声。云嫂拄着铁铲看着它,脑子里头很快产生了联想。如果这个小家伙是从她家的院墙里头生出来的,那么那只可怕的大家伙是不是也是这样生出来的?这种黑暗的联想越来越多,云嫂感到自己快要发疯了。不,她不能残害这只雏鸟。可她也不想喂养它。那么就让它自生自灭吧,也许它的母亲会来喂它的。云嫂也顾不上铲那一地的泥灰了,慌慌张张地回到了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