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活(第6/17页)

黑脸汉子起身过来,与她并排坐下,朝着她的一只耳朵说:“刚搬来的时候啊,我每天夜里都在城里游荡,我在大街小巷里穿行,那些路线我走过后马上又忘记了,第二天夜里又寻找头一天夜里去过的地方。白天行路与夜间行路的感觉是有差别的,在夜里,所有的路看起来全是一模一样,你总想找到一个熟悉的地方,但是绝不可能。好多年里面,我一直是白天睡觉,因为放心不下这个地方。我给这个城市取了个绰号叫‘蜘蛛网’。有些夜晚,我觉得自己可以横冲直撞!一年又一年,我慢慢地淡漠了,后来我不再出去,只是呆在房子里面做一些盘算。”

“你被夹在电梯里面过吗?”述遗问。

“所有的事我都盘算过了的,后来就不在乎了,修理工也知道我不在乎,我与他们之间是不发生交流的。”

“你搬到楼里有几年了呢?”

“有几年了?我没有盘算这种事情,刚来的时候是艰难的,因为总想找熟悉的东西,你也是这样的吧?哈,那些个长夜,还有白天,我很费了一段时间才慢慢学会盘算。”

汉子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握紧拳头在述遗鼻子面前扬了扬,说:“要快刀斩乱麻,毫不手软,你明白吗?”述遗明白他的意思,但她不知道怎样来表达,这种事没法说,所以她就没说话。而汉子,站起身来大踏步走开了。述遗从背后看见他像鸟一样挥动双臂,路人全都呆若木鸡地看着他,很快他就走远了。述遗很沮丧,因为汉子没邀她一块回去,她只好又坐在这里等,等一个熟人,她模糊地认为总会有什么人经过的,她愚钝地怀着这样的想法,对将要发生的情况没作任何估计。

那一天,述遗没等到任何熟人,她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家时,觉得自己患了伤风感冒,当然是在公园里呆得太久的缘故。她知道了黑脸汉子为什么要来,又要说那么一番话,她记起他像鸟一样挥动双臂走路的姿势。

回到楼里,还好,电梯没坏,述遗犹豫再三,硬着头皮走了进去。每上一层楼,她就听见钢索用力颤抖一下,到第七楼时,电梯停下不动了,她冲过去按了好多下按钮,门打不开。她差不多要疯了,将所有的按钮按了又按,然而过了一会儿,钢索突然又一抖,她又往上升了,真是可怕。

走出电梯间,看见修理工正翘着屁股清理地上的一堆工具。他看见她,冷冷地说:“你前天去过的那地方,还记得吧,那老板叫你去帮他看守店铺。我看你是闲得慌,要找个事做一做。大家都有事做,只有你闲得慌,你又特别不想做事。”

“我与那老板并不熟,他怎么知道我愿意去那种地方工作呢?”述遗不自在起来,她想说的是:“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事的呢?”

“你倒是说说看,你还有什么选择?”他的口气严厉中又有点恶毒,“那种地方,哼!你不会随便去那种地方的吧?”他的声音在兔唇里有点含糊不清。

“我考虑一下。”

“你早就考虑过了。只不过现在要装装样子罢了。”

述遗气愤地进屋关上房门,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立无援。此时,一切过去的小小的打算全显得那么幼稚可笑,所有她那些依据都被一只无形的手一个一个的抽掉了。她走到厨房那里去,想从窗口寻找那条商业街,她觉得自己找到了方位,可是那条街的特点她完全没有印象,也可能那条街最大的特点便是没有特点。楼下马路如蛛网,黑脸汉子说他可以在蛛网间横冲直撞,对述遗来说,蛛网只是看起来像蛛网而已。

半夜里起了风,述遗起来换了一次热水袋里的水,将热水袋紧紧捂在肚子上,还是感到冷。听见有人在敲二十九楼某个房间的门,敲了又敲,决不罢休的样子。她很奇怪楼下那汉子怎么不出来干涉。也许敲的就是他的房门,如果他在家,按他的脾气他该大骂一顿才是。那么他是否出门未归呢?如果他夜里没回家,那么这一栋楼里,就只有她一个人住了。修理工肯定是回去了,听说他家在这附近。述遗想象这一栋黑洞洞的大楼里只住了她一个老婆子,而且是在顶层的一个小房间里,不由得毛骨悚然。除了她,谁会选择这种可怕的地方作为自己的住处呢?别的楼房因为住了人,到夜里总是灯光闪亮,只有她这栋楼,每天夜里像鬼窟一般,楼梯间不仅黑,还散发出浓浓的霉味。她越想越不放心,又打开灯,检查了一次双保险的门锁。听见那个人在下面敲得越来越急了,那声音真是惊心动魄。她想了想,又拖过小方桌将门抵上,以防万一。这样折腾了一番之后,伤风又加重了,连忙喝了杯热水躺下。

早晨她觉得头重脚轻,起床吃了两片药又躺下了。她回忆了一会儿,记不清在二十九楼敲门的那个人是什么时候离去的,也可能他还潜伏在楼里的什么地方,不敲门不等于离去了。那黑脸汉子是不会在乎的,因为他可以横冲直撞嘛。只有她才感到恐怖,如果发生不好的事,可以肯定,他决不会来帮她,他像鸟儿一样在城里飞来飞去,不帮任何人。想到这里,述遗起身打开房门朝外看,正好看见修理工。

“感冒了?想通了吧?想通了就好!我昨天同你说的那个事,你得马上去!你这种老太婆,必须有一件扎实的工作给你做。你准备准备,我们就走。”修理工一通喊叫。

“这种工作,是有报酬的吧?”述遗迟疑地问。

“当然,怎么会让你白干,亏你想得出,我们走吧。”

“你等一等,我还要服点感冒药。你请坐下,我马上就好。”

“哼。”修理工斜眼看着她,并不坐下。“老婆子们就是喜欢这些繁琐的疗法,以为会起什么作用,白费力气罢了。”述遗洗漱过,服了药,戴上毛线帽子,两人一起往外走。

这是她第一次与修理工一道乘电梯,这一次她是很放心的,心想这修理工也只是有点古怪而已。修理工面壁而立,背对着述遗,述遗看不到他的表情。

“这种老式电梯免不了出问题的,已经是被淘汰的产品了。你一定从多方面打听过了,谁也没办法阻止险情的发生,你总是清楚的吧?现在有了工作,就会暂时忘记这里的危险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从楼里搬出去,另择住处吗?”

“为什么呢?因为这里太寂寞吗?你看上去不像个交际的人嘛。”

“这倒是实话,我从不交际,我所有的关系都是生来便有的,比如和电子游戏室的那个老板,我们总是互通信息。你刚来那天我就通知他了,你还蒙在鼓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