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虫子有关的事(第5/8页)

“城里面是禁止养鸡鸭的,你想过没有啊?”妻子担忧地说。

“不准个屁,竹器店的老板娘还不是养了,别人能把她怎么样?”

“她是躲起来养的,很少有外人去过她的后院,连我也没去过,听说那院子里埋着她丈夫,为了不让那男人的阴魂骚扰她,她索性铺上水泥,她是一个做事果断的女人。”

虽然这样说了,句了并不曾去买鸭子,他远非那种说得出做得出的人,而是有点迟钝,有点踌躇不前,妻子也熟悉他这种秉性,所以也不当回事。睡在那边蚊帐里的母亲却关心着他的想法,纠缠不放。

“几时去买鸭子呢?”她从蚊帐里面探出头来,眼里显着洞悉的眼神,“那可是你的理想啊,这件事我和你都梦想过十几年了,现在你的头发也白了,实施起来还是那么困难。”她说着就要从蚊帐里挣扎出来,手里的棍子在地上敲得“哗哗”地响,她的一只脚也被帐子缠紧了。忽然,“砰”的一声闷响,母亲庞大的身躯从帐子里翻了出来,摔在地上,两腿像螃蟹一样划动着。

“妈妈!妈妈!”句了奔了过去,弯下腰凑近母亲的脸,“妈妈您没事吧?啊?您怎么就起来了,真危险啊。”

“所有的东西都缠住我的脚,”母亲勉强笑了笑,“你也是一样吧?没关系,我就这样过,你扶我一下,我到床上去。”

句了将母亲扶到床上躺下,床上的线毯被揉得皱巴巴的,散发着老年人的气味。在床的一个角上,也有一只很旧的纸盒,式样酷似竹器店老板娘送他的那一只,盒子里不知装的什么东西。句了为母亲掖好帐子,内心升起无限的愁思。

母亲在帐子里拨弄着小纸盒,发出“沙沙”的响声,线毯又从帐子里掉出来,拖到了地下。句了想象着母亲在那里面就如蚕儿咬破茧一样焦急,再过一会她又要用棍子敲地了,他赶紧离开卧房。

他回到厅里,坐在方桌旁,观看妻子在前面院子里晒衣服,看着看着,眼前就模糊,要打瞌睡,正在这时,母亲房里又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他连忙又奔了过去。

他将四肢抽搐的母亲抱回床上,母亲安静下来,含糊地说了一句:

“我快要从那里面钻出来了。”

句了一怔。

“妈妈是说蚕子的事吗?”他觉得周身汗毛竖起。

“这下你可明白了,你看看这里。”她用手指了指小腿上的那一大块紫癜。“跌坏了腿。这或许是一件好事。那里面很热,我用力向外钻,我的头往两边顶来顶去,这种形象一定很滑稽吧。”

这些年母亲总喜欢在帐子里搞小动作,拨弄一些小物件,弄出种种响声,隔着帐子谁也弄不清她在做什么,句了也从未想过那会有什么意义,现在意义突然从那蚊帐里面凸现出来了,句了感到自己正像蛞蝓一样分泌出粘液。

竹器店的老板娘用脚踏着后院的水泥地,踏得“啪啪”直响,板着脸问他是不是听出了埋在水泥下面的是些什么东西。

“这个院子里什么都有,难道你就没看出来?我规划过各种各样的模式,有段时间,这些模式交叉出现,房子里每天电话铃声大作。你要是不信,我就挖出点东西来给你看。”她转身拖过一把二齿锄,举起来往水泥地上挖,铁齿碰撞出火花。剖鳝鱼的男人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忙他的去了。句了看出她在虚张声势,就不理她,她气呼呼地扔了二齿锄往前面店铺走去。一阵风刮来,句了闻见了芝麻油的气味,他怀疑那气味是从水泥下面钻出来的。

芝麻油在遥远的过去起着什么样的作用呢?

男人走过来了,与他并排站着,抹着手上的鱼血,然后从容不迫地点上一根烟。句了觉得这人的动作很熟悉,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我基本上什么地方都不去,”男人沉思地说,“夕阳落山的那一阵,院子里的确燥热,蚊蝇像合唱团,我闭上眼睛,想到这水泥地下埋着一切,内心就如死水般平静。你家的院子里铺了水泥吗?水泥可是个好东西。”

“我真羡慕你啊,随随便便就在水泥上踏出一道洼痕。我静不下来,尤其夕阳落山那一阵,总是担心什么人要来,妈妈也从蚊帐里盯着我,你有妈妈没有?”

“你愿意怎样看我呢?其实怎样都可以的,如果你要知道这下面的东西,你只能用脚板去感受,意念一集中,感觉就有了,像这样。”

句了看见他的两脚像铁钉一样钉在地上。

“明天早上你要到街上去买菜吧?”

“要去。”

“那里有一个卖鸡蛋的老太婆,你不要买她的蛋,只是将她箩里的鸡蛋一个一个拿出来对着阳光去照。老太婆焦急起来,说不卖了,要走,就提起她那一箩鸡蛋走掉了,你要注意她离开的方向。她一早就坐在一棵槐树下面卖鸡蛋,你会找得到那棵槐树的。她离去后,又有一位青年农民占据了那个位置,那人不卖鸡蛋,卖丝瓜,你又假装要买他的丝瓜,一根一根挑了又挑,他也急躁起来。”

“你谈到这些使我遐想联翩。”句了由衷地说。

“你在菜市上转来转去的,我知道你要等谁,我也知道你找不到了。有个女的从后面一把抓住你,给了你一拳,因为你踩翻了她的菜担子,你太专注于自己心里的事了。那一幕刚好被我看到,当然你是看不见我的。”

不知什么原因,门口那棵树显出了颓败的景象,句了采取了紧急的松土施肥措施,但却无济于事。也许问题是出在泥土深处的根部,很可能这附近有人倾倒有害环境的污水什么的。树枝渐渐从顶上枯萎了,黄叶掉了下来,句了听着叶子掉落的声音,心里空空落落的。最后死亡的进程停留在那里,不再向前发展了。残余的几根旁枝依然存活着,好像与那枯死的部分无关。句了天天数那几根旁枝,数剩下的树叶,终于适应了这种形态。他想,明年春天还会不会有新枝长出来呢?这棵树恐怕已经很老了。就是不长新枝,也还有这几根活着的旁枝,不会那么快就全部枯掉的。他一根根扳着那些枝丫查看,没有发现新的病变的迹象,就有点放心了。

句了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老朱了,近来他糊里糊涂的,门也很少出,差不多把竹器店那边的事都快忘记了。他坐在屋里,竹器店的老板娘来窥视过几次,假装路过,脚步踏得很响,有一次还带着那剖鳝鱼的男人在身后,但句了非常厌倦。不知怎么的,这一段时间,就连老朱也不上门了,他倒是盼望老朱来聊一聊心中的那件事,减轻一点烦闷,可他就是不来。没有人来往,只是在家里做点小修理,于是成日里听见母亲在蚊帐里埋怨,怨句了进取心不够,没有尽力去做自己要做的事。她的声音在帐子里忽高忽低,听不大清楚,她不再把脚伸到外面来,也不从帐子里向外探头了,只是弄出些奇怪的响声,使他听了比先前更加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