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史铁生(第4/4页)

我不知道我的记忆力和理解力是否可靠,这样来表述他的观点是否准确,但我总也忘不了他的形象。为了寻找合适的措词,他会突然把谈话的对方甩在一边,不是仰头看着天花板,就是低头在轮椅的胶皮轱辘上蹭那半支熄灭了的香烟,眼里充满了紧张、急切的神情,等他考虑成熟寻找到了合适的词句,足以击败对方时,马上变得兴致勃勃,就像一个顽皮的男孩儿找到了自己心爱的玩具手枪,得意地玩味着自己的发现。天已经黑了,大家争论的声音很大,我直怕骚扰同院的邻居,一再要求他们把声音放低,却全然无效,直到每人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小豆粥,才把大家那口干舌燥的嘴堵上。我之所以描述那次聚会,是因为那次谈话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至少,它使我进一步了解了他对人生的看法。他本人不是一个“爆肚主义者”,也不是一个登山的英雄主义者,写作才是他得以自我满足的手段。但他的自我满足不是成功的喜悦,而是寻找的喜悦,用他的话来说,写作是为活着寻找理由。重要的是“找”,而不在乎是否找得到或找到的是什么。事实上,对于他来说,成功的喜悦和付出的艰辛相比,前者是那么微不足道,以至于当成功的现实摆在面前时,竟无暇去品味其中的快乐,更多的是为它带来的干扰而烦恼。

所以,确切地说,他活着,而且快乐,是因为他在写,而不是因为他写得成功。就像他在爱、在恨、在悲伤、在欢乐一样,他在用笔完成生命的过程。

也许有人说,他活着,而且坚强,是因为他悟出了佛性、禅性。

一九七二年,他从延安回北京治病,走着住进友谊医院,一年后被抬着回到家里,一个刚二十一岁的小伙子,从此永远失去了行走的自由。“我为什么活着?”他一次又一次问自己。然而,一个人在那样悲怆、迷惘的情况下,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对这样一个简单而又深奥的问题做出解释的。对于一般人来说,使人觉得值得活下去的理由是极其有限的,对于他来说就更加微乎其微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一次又一次想到死,想到解脱。《人间》那篇散文写了亲人和朋友的爱如何温暖了他,把他挽留在人间。但人毕竟不是为他人而活,别人可以安慰你,帮助你,但没人可以替你忍受任何一点儿心灵和肉体的折磨。他必须为自己寻找到能够说服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那么,他找到了吗?我说不好。我不知道是否有人能够找出合理而又永恒的答案。我只知道,他从来没敢放弃,也没敢放松过寻找的努力。

一九八五年夏季的一天,正是吃晚饭的时候,他来到我家,丈夫背他进屋坐在专为他准备的躺椅里,一贯食欲极佳的他不吃不喝,连西瓜都难以下咽。我家那窄小而昏暗的小屋,以往盛得下他那么多欢笑,那么多诙谐,那么多神奇幻想,那么多连珠妙语,那天却盛不下他那么沉重而又深刻的痛苦和悲哀;我自以为得意的烹调手艺,常使他一饱口福、尽兴而归,这次却无法弥补他对人生无限遗憾和茫然于一隅。见他不说话,丈夫只好陪他出去走走。我丈夫是个内向的人,他们之间除了情趣相投以处,更主要的是那种尽在不言中的理解。在故宫墙外的筒子河边,他没有诉苦,他也没有询问。面对暗绿色的河水,他对铁生说:“你是条汉子,活着应该痛痛快快,活不下去,我推你一把,也没什么了不起。能不能闯过来,全看你自己的了。”

男人自有男人理解和安慰的方式。然而,他能够体验的,是一个男人、一条汉子的痛苦,却无法体验一个伤残的男人、伤残了却仍是一条汉子的男人的痛苦。我想,这之间的不同是无法用概念来加以说明的。“伤残人受了伤害还没地方去说理!”这该是怎样的悲哀呵!在那些日子里,铁生不能正常起居、进食、写作,他甚至要求我,为他保存一些有用的东西。除了默默地流泪,我无话可说,我有什么资格去劝慰一个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仍然想死的人呢?面对无数怯懦地苟活着的人,我又能用什么理由去阻止他呢?对于他来说,重要的不是活着或者死去,而是怎么活和为什么死。如果活着对他已成为一种痛苦的忍受,让他为别人,特别是为朋友而继续忍受下去不是太残酷了吗?不久,他躲到北影厂招待所去修改电影剧本《死神与少女》,我们带了菜去看他时,他已经基本恢复过来。关于那次经历,他仍然只字未提。没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我相信,他不是羞于启齿,也不是怯于启齿,而是要把那痛苦深深地埋在心里。很久以后,他对我说:“别怕绝境,人只有在绝境中才能找到出路。”我不知道他有多少次面临这种绝境,但我知道,他的变化、他的心的升华—成为他作品的意境、人生的哲学和悟性,是在无数次与绝境的搏斗中完成着。

他的坚强不表现在他没有软弱,而表现在顽强地与软弱斗争,把超越连续的痛苦看成是跨栏比赛,就像希腊神话中西西弗斯推石头,坠而复推,推而复坠,永无止息。

有些人关心他的创作,希望他能写出更精彩的短篇、中篇以至长篇;有些人关心他的腿,希望医学上出现奇迹,让他能重新站起来。我和朋友们关心的,则是他在超越连续痛苦的跨栏比赛中能否百战百胜。否则,他便不可能写出什么精彩的作品。否则,即使他的腿真的治好了,也可能会是又一次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