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第4/7页)

田园生活万事都如此悠闲,生活之欲望不奢则物质之要求自薄。在我自身如果最低生活有所保证,我亦可以力尽我能以贡献于社会。在我并无奢求,若有村醪,何须醇酒?

此意与晓芙谈及,伊亦赞予,惟此最低生活之保证不易得耳。

归途摘白茶花数枝。

十月五日:

倦怠,倦怠,倦怠!

倦怠病又来相扰矣。数日来毫无作文兴趣,每日三千字之规定迄未实行,长此下去,岂能久持耶?

清晨晓芙在枕畔以移家事相告,伊欲移住“贷间”①,自炊时可以节省。

①作者原注:出租的房间。

伊欺我不能作文耳!

前有饿鬼临门,后有牛刀架颈,如此状态,谁能作文?

况复脑如是冥冥,耳如是薨薨,情感如是焦涸,心绪如是不宁,我纵使是造文机器,已颓妃如斯,宁可不稍加休润耶?

今日未赴浴,以后将永不赴浴,每日如此亦可节省两角小洋。

节省,节省,节省!万事都是钱。钱就是命!

《新生活日记》自十月六日以后便成了白纸了。他为生活所迫,每日不能不作若干字的散文,但是他自入山里来,他的环境通是诗,他所计划着的小说和散文终竟不能写出。

他为什么定要写散文呢?他来此四五日,不也做了三首诗吗?

是的,他也做了三首诗,但他这诗能够把生活怎么样呢?中同人买诗,是和散文一样照着字数计算的。他的三首诗合计不上四百字,不说他那样的诗,中国现在不会有人要,即使有人要,并且以最高价格一千字五圆来买他,也还不上两块钱,这还不够他的一天旅费的三分之一呢!所以他的夫人要逼他搬家,也是情理所当然的事情。而他被他夫人这一逼,倒也逼出一篇散文来了。

芳坞哟!我到这里来已经五天了。这儿真是偏僻,是你所梦想不到的地方。这儿除了有电灯,有汽车,有我这个杂乱的脑筋而外,一切都是晋唐时代。我在这儿住了五天,我的精神在这几天中就好象退回了好几个世纪。涧边的温泉池,男女同浴……单写这几个字你可以想象出这儿的古风了罢?我每天偕着妻儿在附近的岩间水涯散步,晋唐诗人的词句不知不觉地要从我口中流溢出来。我竟做了几首很古怪的诗,我现在把五天的所谓《新生活日记》撕下来寄给你,请你看看,我怕你要替新文学悲观呢。但是芳坞哟!我在此地倒解释了一个新旧的论争了。国内的新文学为什么不满意于旧人?旧人们为什么要力守故垒?……这其中的原故,芳坞哟,我以为怕都是生活的关系罢。我们国内除几个大都市沾受着近代文明的恩惠外,大多数的同胞都还过的是中世纪以上的生活。这种生活是静止的,是悠闲的,它的律吕很平匀,它的法度很规准,这种生活的表现自然不得不成为韵文,不得不成为律诗。六朝的文人为什么连散体的文章都要骈行,我据我这几天的生活经验来判断,我知道他们并不是故意矜持,故意矫揉的了。他们也是出于一种自然的要求,与他们的生活合拍,他们的生活是静止的,是诗的,所以他们自不得不采取规整的韵律以表现他们的感情。而我们目下的新旧之争也正表示着一种生活交流的现象。新人求与近代的生活合拍,故不得不打破典型;旧人的生活仍不失为中世纪以上的古风,所以力守旧垒。要想打破旧式诗文的格调,怕只有彻底改造旧式的生活才能力到吧。

我到此地来本是想写出我早就规划着的一部长篇创作其实我到日本来的初心也是为的这事。但我在福冈住了半年,我的计划没有实现。我为生活所迫,不能不贪图便宜,译了两本书,但请你不要责备我为什么要贪图便宜。芳坞哟,我的家庭生活的繁琐,你是知道的了。我的家政全靠晓芙一人主持,要烧饭,要洗衣,要哺乳,要扫除,要缝补,要应酬,一家五日的生活,每天每天都不能不靠她负责。一个善良的灵魂消磨在这样无聊的事务里,我在这个生活圈内,我岂能泰然晏居,从事于名山事业吗?幼儿小便来了不得不嘶,饭煮焦了不得不去熄火,小儿们的淘气,天寒天热的忧愁,这是多么琐碎,多么恼乱神经的事哟?但是每天每天不能不在我眼前开演,我也不能不动我的手足去帮助她经营。我在这样的状态之下,能够有闲工夫从事创作吗?啊,芳坞哟!譬如背着小儿烧着火,叫你一面去写小说,你除非是遍体有孙悟空的毫毛,恐怕怎么也不能把身子分掉罢?你哪有感兴会来?哪有思想会磅礴呢?芳坞哟,你是晓得的:翻译一事比较不要这些东西,无论在什么环境之中,提起笔来我总可以写,所以我偷了这点便宜,终于花费了半年的光阴。——啊,芳坞哟!我这半年的光阴要算是白费的!囚在笼里的鹦鹉学学人话去求媚主人,食饵虽然有了,但他的精神是怎样渴慕着山林,他的自我是怎样在铰骼的铁锁之下苦闷着、挣扎着、忿恨着呢?

然而也好,我因此竟走到这儿来了,我把S大学的事情辞掉之后,布着背水阵走到了这儿来,我在这儿原想在一两月之内把我的计划实现。我全家住在旅馆里,每日的耗费总共六圆。我前月得来的稿费还尽可以支持两个月。芳坞哟!自到日本半年,我实在疲倦了,晓芙,她也疲倦了。我的神经衰弱症愈见增剧,她也早成了歇斯底里了。我们在这儿可以从家庭生活的繁琐中逃了出来,可以暂时得到一刻自由,可以暂时由柴火煤烟残汤剩水离开。她得些儿安息,我更可以得着两倍的安息。我可以不必帮助她受苦,我也可以不必看着她受苦。芳坞哟,看着别人受苦,比自己受苦还要难过呢。譬如我们立在危崖上俯瞰着一只在恶浪中膊着的难船,我们的恻隐之心是不是比在船里的人还要惊惶百倍呢?我得到了这点安息,我的自我可以渐渐苏活转来,我可以自由自在地畅所欲言。生活就在两个月之后逼迫着我,但有什么呢?我每个月只要做得上四五万字,便可以从面包堆里浮泛起来。我受着面包的逼迫,不能久贪安闲,我一定可以写,可以长写,这是我布出的一种背水阵。芳坞哟,你看我这回可不可以成功呢?啊啊!但是,人的生活,一成了惯性之后是怎么这样地难以改革的哟!我的计划已经失败了,我们生了内讧了!

我们初到这儿来的时候,彼此都觉得很安适,我们终日畅游,把生活忘到了脑后了。担住上了四五天来,她先就生出了不安。她是嫌她没事可做,也是怕我做不出文章,更愁着国内的战事拖延,就有文章也不能拍卖,她在今天早晨放下决心又要去过自炊生活了。啊啊,算了罢,算了罢!我的一切计划都已成为水泡!繁琐的家庭生活的悲剧又不得不每时每刻地开演在我的面前、我又不得不站在危崖上去看着一只待着沉没的破船打烂。啊,算了罢,算了罢!我是完全失望了!我索性从崖头跳到破船上去随着他们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