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五章(第6/12页)

“并不。”蒋纯祖诚恳地、谦逊地、用力地说,笑着。在这个陆积玉面前,他本能地感到温良、诚恳、谦逊;感到自己对一切人,尤其是对孙松鹤,有错,但已被原谅。他为这个而觉得愉快。

“那幺你究竟怎样办呢?”陆积玉焦急地问。

“到时候再看吧!”蒋纯祖说。“你们真好啊!真的!”他感动地说,快乐地笑着。

“呆瓜!”沈丽英叫,又流泪。蒋纯祖底这种样子,使沈丽英想到了汪卓伦。她觉得,和汪卓伦一样,蒋纯祖温良、诚恳、谦逊、坚韧地藏住了自己心里的某种冷酷的、孤独的、可怕的东西。在热情里,她叫呆瓜,并不光指蒋纯祖;呆瓜,也指汪卓伦。

蒋纯祖底这种温良、诚恳、谦逊,使沈丽英觉得,对他心里的那个冷酷而可怕的东西,他,蒋纯祖,是有着某种把握的。但当她稍稍冷静一点的时候,她便感到,蒋纯祖底这种把握,正是对于那个冷酷而可怕的东西的忠实的皈依--和汪卓伦一样,蒋纯祖将要做出什幺一件事情来,使大家永远痛苦。

沈丽英本能地感到这件可怕的事情已不遥远了。“呆瓜!呆瓜!”沈丽英叫,但突然心里惊动,有了严肃的、痛苦的情绪。“纯祖啊,你要好好地休养,你要结婚。我们大家都要帮助你。”她在床边坐下,说。

“当然的。”蒋纯祖温柔地说。“谢谢你们啊!”蒋纯祖流泪。笑着看着陆积玉。

陆积玉咬着嘴唇,痴痴地看着他,摇着头。她摇头,好像这是一个偶然的动作,好像她在思索什幺不相干的东西,但蒋纯祖明白地看出来,她摇头,因为她不能同意他,蒋纯祖底感情、思想--不能同意他底命运。

蒋纯祖注意到,陆积玉走到门外便站下,揩眼睛,并且坚决地摇头。

“我并不是不知道感恩的人。”她们走出去,蒋纯祖关上门感激地想。“但是怎样呢?是的,‘他们结婚以后一直生活得很快乐--’但愿如此!”蒋纯祖想,露出了嘲讽的、悲苦的笑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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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重庆来以后,蒋纯祖发觉自己对万同华已经不忠实了。这或许是一种不正常的敏感,一种对背叛的畏惧,或许是,华美的声色,俘掳了他底年轻的理智。

到重庆来以后,他无时不想到万同华,但这些想念,包含着他觉得是恶劣的东西,并且包含着无情的分析,不满和逃遁;这些想念,没有一次是伴随着纯净而新鲜的爱情,或者是亲切的依恋,或者是对未来的甜美的预期的。最初他对这觉得很恐惧,在恐惧里,他向万同华写了极热情的信,要她坚强、努力、看见“我们时代底理想”。这些信里充满了誓言,并且充满了热情的愤怒。在这些信里,隐隐地透出了他对万同华的不满。他不十分知道他究竟在哪一点上对万同华不满,但他在重庆所接触到的繁华的生活,以及他底华美而迷乱的热情,使他觉得万同华是黯淡的、枯燥的存在。他觉得,在乡下生活,万同华已经麻木。他隐隐地觉得万同华不美、缺乏才智--他相信他觉得万同华是缺乏一切进步观念,和“我们时代底热情”。在第一个月里,万同华来了两封信,写得很平淡,说,她们都平安。蒋纯祖,以那幺多热情的誓言,换来了两张平淡的便条,痛恨起来,突然地对万同华冷淡了。

他底热情并不能替他装饰出一个动人的万同华来。他底热情,和随后的他底冷淡的、有些邪恶的信,是残酷地压迫了万同华。

在第三、第四个月里,他又狂热起来,向万同华写了请求饶恕的长信,在信里咒骂重庆底生活,剧场、音乐会,和他所遇到的朋友。他接连地写了很多封信。但万同华从此没有来信了。

有一封信里,他诚实而苦恼地说,他已经发觉了自己底对她的不忠实。万同华没有来信,他怀疑这封信产生了恶果,于是写了长信去辩白。在他说自己不忠实的时候,他是被自己底忠实感动着的;他隐隐地希望,由于这封信,万同华从此离去--或者追到重庆来。在以后的辩白的信里,说着自己底忠实,他是被自己底虚伪激怒了。万同华仍然没有来信,痛苦到极端之后,他决心不再虚伪--宁愿死,不愿虚伪。但无论怎样,在重庆底热闹的生活里,在他阴沉的病痛、冷酷的孤独,悲凉的激情里,他都不能亲切地感到万同华。他觉得万同华已经和他隔得很遥远了。

在最初的一两个月里,有了钱,他是奢华地过活着,俨如一个花花公子。他底作品被发表了出来,他结识了一些朋友,在他们里面迅速地得到了优越的地位。他从音乐会到剧场,从饭馆到酒店。在音乐会里,结识了所有的音乐家,并且轻视他们,他坐在远远的后面,显得洒脱、严厉、冷淡。他到剧场里去,更是为了批评和攻击。他相信,到了现在,高韵是再也不能惊动他了。但高韵仍然惊动了他,使他因他底万同华而有着可怕的痛苦,使他未终场便离去。蒋纯祖现在是明白,在这个社会上,有保障,有朋友,有钱,并且有一点名誉,是怎样一回事了。他渐渐地有些迷糊了。他想,他将要起来反抗,但现在不必。某一天,他无端地快乐起来,买了手巾,内衣、牙刷、牙膏、帽子、雨伞、扑粉、口红--买了极多的东西回来,用去了两千块钱,使大家极端的吃惊,认为他将要结婚。

但他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什幺要买这些东西。他似乎是用这种狂热来娱乐自己。走在街上,想到自己现在是有钱了,他突然非常快乐。他相信,他走进那家百货店,纯粹只是因为它陈列得很华美。它底光彩夺目的玻璃橱使他快乐,他觉得店铺里面的人一定是非常善良的,他走了进去。看见了内衣,他就指内衣;然后他指口红、雨伞。他沉默着,快乐地皱着眉头付了钱。他确信付钱比任何人都爽快。他提着东西洒脱地走了出来,他觉得别人在他背后惊异而尊敬地看着他。热情未消失,热情更高,他走进第二、第三家。

他热情地玩弄金钱,因为,在过去数年,金钱使他受苦。他相信别人会把他看成值得尊敬的傻瓜,他相信别人会认为他是在企图取悦于这个世界上的某一个女人。他愿意取悦于某一个女人,她大概是万同华,--但她是谁并没有什幺重要的关系,因为他很快乐。但热情、光明、华美迅速地消逝,到来了冰冷的痛苦。

他体会到,在他狂热地买东西的时候,他的确是爱着万同华的。在那种热狂里,买雨伞的时候,他想:“看吧,我要保护你底小小的脑袋!”对着口红他想:“心爱的啊,你底敏锐的嘴唇绝不需要这个,但是这将使你快乐!”“好,亲爱的,我们去看另一家!”他说,走了出来,走进另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