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五章(第5/12页)

“我是在乡下教书。--是的,在乡下。”蒋纯祖说。同样的,他希望和平,但变成了命令。他替王升平痛苦,同时嫌恶他,因为他映出了自己底优越,使自己陷入了良心底苦恼。

“请坐,我有点事!”他说,走了出来。

他发烧,昏沉,上床睡了。

晚饭后,王升平离去,沈丽英,在和蒋纯祖长谈之后,开始和女儿长谈。

“儿啊,和你像这样子说话的机会,已经很少了!你现在心里还有什幺主意?痛痛快快地说!”沈丽英说。陆积玉突然觉得母亲迂腐。在幸福中,陆积玉显得娇嫩,正如在悲苦中她显得顽强一样。

“算了吧,你一天到晚说,真是叫人心烦!--”陆积玉撒娇地说,摇动肩膀。因为觉得母亲爱她,她欢喜;她欢喜,因此撒娇。

沈丽英觉得欢喜。

“女儿啊,王升平是很好的人,自己又积了一点钱,但是--”

“妈,不许你说!”

“是啊,怎样?”

“我自己还要五百块钱,还有,我要你把那件衣料送我!真的,你一定要送我!她们用那种颜色做外衣,非常好看!我要,好不好,啊?”

“真是不知足的东西!你看你笨头笨脑地穿了一身,我自己可怜三四年都没有做一件衣服!”

“你还要做什幺衣服!你有那幺多首饰!”陆积玉生气地说。

“算了,我不跟你谈!蠢心眼!”沈丽英,惧怕悲伤,沉默了。她渐渐地越想越悲伤,她觉得女儿过于自私。她突然觉得抚育儿女毫无趣味,她底辛苦的半生毫无趣味--她站起来企图走开。但陆积玉追着她。陆积玉,第一次感到,有母亲,是怎样的幸福;在欢喜中陆积玉天真地放任,丝毫都没有觉察到母亲底心情。

“我不许你走!你休想逃开!”

沈丽英沉默着,她明白,和说话同时,将是不可抑止的眼泪。

“买路钱;买路钱!啊--”陆积玉说。

“走开,积玉。”沈丽英严厉说。

陆积玉失望,委屈地看着母亲,然后安然地哭起来了。陆积玉哭着说,她从小就受苦,在这个冷酷的社会上,心里是这样的凄凉。她说,她不应该太高兴,希望别人底帮助;她明白她底孤苦的命运,她将被所有的人轻视,一个人凄凉地生活着,好像在孤岛上。她哭着倒在椅子里。

沈丽英皱着眉头站着。于是在她底脸上,出现了痛苦哀情,她走向女儿。

“这才奇怪呀!”沈丽英被激怒了,叫。

“女儿,不哭,衣料我给你。”她说,同时悲伤地啜泣起来。但现在她并不是为自己而悲伤了;现在她是为女儿而悲伤。她觉得女儿,从出生以来,从不知道爱娇、幸福、华美、的确是非常的不幸。她底母亲的本能告诉她说,女儿到现在还是这样的天真,是值得宝贵的,但在这个冷酷的人间,这种天真,是一种不幸。

“女儿,从小就受苦啊,还有我底可怜的明栋!”沈丽英啜泣着,说,“我不怪你,要是我有钱,我恨不得替你把什幺都,都买下来!你读书不多,这几年你自己努力,我心里知道!不过,我底情形,这几年,你也晓得--”沈丽英倚在桌上,支着腮;泪水不断地流下来,她啜泣着。“女儿,做人艰难啊!”

陆积玉已经安静,澄清了。她挺直地坐着,严肃地看着母亲,好像她要承担她所理解的这一切。在过份的欢喜里,她放纵了一下,招致了悲伤;在悲伤里,她底那种冷静的力量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鲜明地升了起来。

“妈,再不要说,我都知道。”她严肃地,轻柔地说。“我不能那样没有良心。我其实不需要什幺,我已经够了,不过我刚才说得好玩。一个人穷,别人就总看不起。但是这也没有什幺,世界本来荒凉。升平他劝我不要麻烦你,他觉得很不过意。--我们就这样了,妈,简单一点;我们简单一点,让别人势利好了。--将来,要是我这个女儿过得还好的话,我不会忘记你,妈,还有奶奶。”她掩住眼睛,但迅速地放开。她底眼睛严肃而明亮,看着沈丽英。

“女儿啊!”沈丽英幸福地叹息,说。“但是,真的,那个衣料,我送你。”她喜欢地说,好像小孩。

“妈,不要再把我当做小孩子。我要这些,有什幺用呢?”陆积玉轻柔地说。

“我老都老了!你正当盛年,女儿啊!”沈丽英叫,流出了幸福的、悲伤的眼泪。

她们走出房间。她们在门边同时回顾,她们都突然明白,这个房间,使女儿成长,使母亲天真得像小孩。是怎样地值得纪念。陆积玉严肃地向桌上的那个插着枯萎的梅花的花瓶看了一眼,轻轻地带上门。

“在灯光之下,从此埋葬了我底过去!啊,这样短促的二十三年!”陆积玉想,于是望着走廊,痴痴地站住了。随后她推门进去,摘下了四朵梅花,心跳着,悄悄地包在手帕里。她决定,珍藏这四朵花,一直到她底暮年。

沈丽英在楼梯旁边喊叫陆积玉。她们上楼,走进了蒋纯祖底房间。蒋纯祖颓衰地躺在床上,以忧郁的、简短的声音招呼了她们。在沈丽英不停地说话的时候,蒋纯祖严肃地观察着陆积玉。蒋纯祖注意到,这个陆积玉,比起下午来,是完全不同了。在下午,陆积玉曾经不停地从房间里溜走,现在,陆积玉是沉静而庄严。

沈丽英刚才进房,便走到蒋淑华底照片面前。沈丽英看着照片流泪,然后用手帕按住眼睛。

“积玉,你记得吗?”她指着照片,问陆积玉。“记得的。”陆积玉说,严肃地凝视着照片。

但她们底记忆是不同的。沈丽英记得出嫁时的蒋淑华、生病的、多愁善感的蒋淑华,陆积玉则记得蒋淑华底一些温柔的、怜爱的、迷人的动作。

“纯祖,你到底病得怎样了?你发热,是的!你怎幺不找医生看呢?就要找医生看!叫人多耽心啊!你从此再也不能乱来了!乡下到底怎幺样呢?”

“有人放火,把我们底东西都烧光了!”蒋纯祖忧郁地笑着说。

“啊,这样混蛋!”

沉默了一下。沈丽英看着蒋纯祖,蒋纯祖看着陆积玉。“哎。纯祖,我问你,你对积玉底事情有什幺意见?你底头脑新,我们谈谈看!”沈丽英说,同时对这个“新头脑”摆出架势来。

蒋纯祖注意到了陆积玉底冷淡的表情。

“很好!”蒋纯祖温和地笑着说。

“那幺,你自己准备不准备结婚呢?”

“不知道。”蒋纯祖说,温和地笑着,眼里有诚恳的谦逊的表情。

“其实你自己太不会照顾自己了。总是为别人。”陆积玉说,同情地看着他。